第一百三十四章 夢魘(2 / 2)

爸爸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就是想要我家小孩有個安全的學習環境。我請你、求你、懇求你,”男人連續強調了好幾遍:“把這孩子送走,送到彆的學校去,行不行?”

爸爸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樣是不是太霸道了一點?你家小孩子要學習,我家小孩也要啊。”

男人也深吸一口氣:“你家小孩怎麼樣,我管不著,也不想管。這是你的事情,我隻管我家小孩的事。”

“實話說吧,今天來之前呢,我已經跟咱們學校的其他家長通過氣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彆的家長也是這個意思,尤其是和他同班的家長。”

他扭頭看向校長,指著路諍,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小孩是一定要送走的!他要不走,那我們走!”

校長摘下眼鏡,揉了揉眼,“你們的心情我理解。咱們中國人一向注重家庭,對孩子看得比什麼都重。但是,你不能把彆家的孩子逼死啊。”

“哎呦喂,幫幫忙,誰逼誰啊?”女人說:“說得好像是我家孩子打了人似的!”

“你看這樣行不行,”男人轉向爸爸,“你去找一家私立校送孩子讀書。當然,學費肯定會昂貴很多,這多出來的部分呢,我和彆的家長一起均攤。”

這話有點刻薄,但老師和校長都沒說話,因為如果能按這個方案解決,那麼最好不過。其實能把路諍這個定時炸彈送走,他們也很高興。

隻有爸爸一臉快要崩潰的表情。

他掃了一眼低著頭的路諍,雙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屈了屈,示意道:“今天的事,是不是我們父子兩個一起給你下跪磕頭,你才肯放我們一馬?”

路諍猛地抬起頭,他想要去拉爸爸的胳膊,卻不敢伸手,怕弄臟他的袖子,“我……”

爸爸的目光瞥了過來,眼神很嚴厲,也很複雜,把路諍的話和動作都堵了回去。

校方的人也趕快寬慰:“這位家長,你不要這樣子,好好講,我們一起想辦法溝通,問題總是能夠解決的。”

爸爸正了正色,正要說什麼,那個女人發出一聲尖酸刻薄的嗤笑聲,“父子?你說這種話我都覺得想笑。”

一股熱血衝入路諍的腦海,他本能覺得那個女人接下來要說出什麼不得了的話。他必須立刻行動,堵上她的嘴,就算是為此再次使用暴力,再次犯罪,他也在所不惜。

但已經來不及了,更加尖酸刻薄的話從她的嘴裡不斷吐出來:“你看看清楚,那是你自己的小孩麼?家長群裡都傳開了,這個小孩是那個強奸犯的,不是你的。你還一口一個父子,哎呦喂,我都替你害臊!”

“彆說了彆說了!”女人的丈夫趕快喝止。同為男人,他當然知道這種傷疤當眾被人揭穿是一種怎樣的恥辱。

果然爸爸氣得臉色發青,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不斷在那裡哆嗦。

女人瞧了他一眼,把後麵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她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你也很難做,但換做是我,我肯定是把這個小孩送走的。這就是個麻煩,是個雷,你自己放在身邊看得不難受麼?”

爸爸抹了一把臉,沒有說話。

周圍的人也沒再說話。之前他們雖然在討論路諍的問題,但本能地回避著一個問題,那就是路諍和另外幾個孩子發生口角,進而打起來的原因。監控視頻裡拍得很清楚,一開始是七八個中高年級的孩子先去招惹路諍的。

作為成年人,他們或多或少能猜測到真相。

念初中的孩子看似叛逆,但實際上他們說的話、做的事、秉承的觀念,都來源於對父母的模仿。關於路諍的事,他們都是從自己的父母嘴裡得知的,可能有些是好心的關照,叫自己的孩子不要去招惹這種刺頭。但從父母的語氣裡,孩子卻能清晰的感知到他們的態度。

那是一個卑賤的人,隨便怎麼去冒犯也不會受到來自社會的指責,因為那個卑賤的人身上背負著原罪,就像是印度神話中的達利特,是梵天創世時殘餘的汙穢,是肮臟的不可接觸者。

此刻路諍年紀還小,想不明白這麼複雜的事情。

他隻是感覺自己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更加對不起奶奶,同時也對不起那個男生,對不起黃鼠狼,對不起自己的狗狗朋友……如果當初他沒有生下來就好了,或者從此消失不見,對大家都很好。

強烈的負罪感讓他沒法呼吸,他感到四麵八方好像立著無數麵透明的牆壁,讓他走投無路。他想要逃跑,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但他邁不開步子,無形的鎖鏈從遙遠的過去伸出來,扣在他的四肢上,把他緊緊束縛在原地。

路諍站起來的身體又緩緩蹲下去,他很想在地上挖開一個洞,然後鑽進去,把自己埋起來。

但這裡沒人在意路諍怎麼想,他們的注意力全放在爸爸身上了。尤其是校方的人,他們不想看到兩個成年男子在校長辦公室裡大打出手,一旦傳到網上,必然會影響到學校的聲譽。

“冷靜,請諸位冷靜!”旁邊的民警趕快站出來,攔在他們中間:“這樣,咱們先把結案書簽了。”

說著,他給兩邊的家長和校方都遞了一張紙,上麵是一些簡要的案情描述,時間人物地點。

“諸位看沒有問題,就簽個字。”民警說:“剩下的矛盾嘛,和案情本身無關,大家都先冷靜一下,等兩天再解決。行不行?”

對方的家長也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他們借著民警給的台階,低頭去看手裡的紙,沒有再說什麼。

現場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

這種沉默讓路諍忽然有種古怪的感覺,這一切都太像是一場噩夢。做噩夢的經驗告訴他,如果走到高的地方,從上麵跳下來,失重感會引導他從噩夢中醒過來。

但噩夢的外麵有什麼?真實的世界麼?在真實的世界裡,那天他是不是放學回家了,沒有掰斷同學的手指。又或者,在噩夢之外的世界裡,他其實也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那些糟糕的東西不會糾纏著他,他根本不需要麵對這一切?

路諍轉頭看向窗戶,外麵的陽光很好,學校花壇裡花開爛漫。

過了很久,校長打量了幾眼兩邊沉默的家長,開口說道:“兩位家長,民警同誌說得有道理,咱們確實需要冷靜一下。我也是做父親的,理解各位的心情,也理解各位的訴求。但今天各位的火氣有點大,不如這樣,我們今天先散了,等過兩天,咱們心氣平和下來,再過來一起來看接下來怎麼辦。”

女人不太樂意,想說什麼,但她的丈夫攔住她。

今天他們向校方施加的壓力已經夠了,過猶不及。畢竟自己家孩子還是要返校念書的,太過得罪學校不太合適。

校長見他們沒反對,暗暗鬆了口氣,“沈老師、李老師,你們是兩邊同學的班主任,請你們麻煩點,回去做個家訪,包括做後續點對點的溝通。”

被他點名到的老師都點了點頭。

“至於路同學那裡,”校長往這邊看了一眼:“路同學也受了不小的驚嚇,同學們對他大概也有不小的成見。這幾天就不太適合再待在學校裡了,不如先回去休息一段時間,調整一下,等咱們家長這邊商量出結果,再來看怎麼處理。”

爸爸沒有反對,他狼狽地摸了摸脖子,校長的暗示他聽懂了。

他們從校長辦公室裡走出來,看到外麵一大群看熱鬨的學生,他們縮在牆角,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滿臉的興奮。

“小兔崽子!還不回去!”年級組長大怒。

看熱鬨的學生們一哄而散。

爸爸把結案書放進公文包裡,夾在腋下,走到走廊邊,看向外麵。

路諍站在他身後,隔著十幾步,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去哪裡。這時,班主任沈老師走過來,說:“跟我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

他們回到1班的教室,在走廊上就聽到裡麵的討論聲。此時班級裡非常熱鬨,密密麻麻擠了上百號人,除了1班本身的學生,還包括了隔壁2班、3班,甚至樓上的好幾個班,都有學生溜進來,打聽1班有關路猛男的傳聞。

同學們興奮極了,在枯燥的學期裡,這種八卦簡直比甜甜的初戀還要解乏,他們大聲討論著,聲音大得像是在菜市場裡的女人吵架。

見班主任回來了,上百人瞬間從後門湧出來,像是一群炸了窩的兔子。

班主任走到講台前,無奈地說:“我今天有事不在,下午的數學課和晚自習換成英語課。路諍,你把東西整理一下,跟我走吧。”

路諍把課桌裡的書一股腦地塞進自己的包裡,拉上拉鏈。

在離開教室的前一刻,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屬於自己的課桌,心想自己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其實,校長的暗示他也聽懂了。

但回頭去看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右側的那張桌子居然是空的。他愣了一下,忽然感覺不太對勁,這裡應該是有一個人的。他冥冥中有種奇怪的感覺,那個人對他來說應該很重要才對,但他有點記不清了。

“路諍!”班主任催促道。

“哦哦哦。”路諍趕快跟上去,沒有再去想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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