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給沈老師沏了一杯茶,推了過去,“不好意思啊,給您添麻煩了。慧君今天在事務所,我給她打過電話了,她不用多久就會回來。”
沈老師摸著茶杯,說:“你們家的情況我事先也有一定了解,是比較複雜。如果一定要孩子母親在場,我可以等等。”
爸爸沒再說什麼,隻是低頭去看茶杯裡冒出的水蒸氣。過了很久,直到水蒸氣漸漸散去了,一個穿著米白色襯衫,黑色長裙的乾練女人推門回來。
女人回到家,脫去外套,凝重地看著在客廳裡對坐沉默的一男一女。
“這是沈老師。”爸爸說。
沈老師從位置上站起來:“你好,你是路諍的母親吧,我是他的班主任。”
“您坐您坐。”媽媽趕快走上去:“沈老師,他……惹了什麼麻煩?”
“他和彆的同學打架了,對方傷的很嚴重,手指食指骨折。”沈老師說。
“你過來。”
聽到媽媽的話,路諍慢慢走過去。
“老師有冤枉你麼。”媽媽看著路諍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
路諍搖頭。
“說話!”
“老師沒有冤枉我。”路諍一直試圖用沉默來保護自己,但這層脆弱的保護膜被輕而易舉地撕開,這種感覺就像是一隻在下水道裡出生長大的老鼠被丟在陽光下那樣不舒服。
媽媽的五指揚了起來,但她的胳膊慢慢放了下去,這記耳光最終沒有落在路諍的臉上。
她歎息一聲,說:“你走吧。”
路諍張了張嘴,他不知道這句話是讓他回自己的房間,還是有彆的意思。但他不敢問,低下頭,默默走開。
“我個人很同情你們,包括孩子。”沈老師也歎了口氣:“但是他的情況吧,你也知道,學校肯接收他的學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彆的家長從各個渠道向學校施壓,這方麵的壓力一直很大。要是不出這碼事,可能慢慢也就淡了,但是……請你理解。”
“您的意思是?”
“轉校。”
“轉校?”媽媽有些為難地說:“您剛才也說了,他這種情況,即使是私立校,也不太願意接收的。況且咱們這是戶籍所在地,是對口……”
“實在不行就回原籍。”沈老師又歎了口氣:“我本人對孩子沒什麼意見,但彆的家長意見太大了,他畢竟是……那種情況,還打了人,下手這麼重,說句難聽的叫屢教不改。學校不能不給彆的家長一個教代,不然誰還敢把孩子送進我們學校,對不對?”
媽媽沉默不語。
沈老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她旁邊同樣沉默不語的爸爸,“我知道你們家都是好人。這孩子其實跟你們關係不大,你們願意管他,是你們善良,有責任心。但恕我說句交淺言深的話。”
她向四周掃了一眼,把聲音壓低下去:“這孩子是天生的,沒法教,總有一天會給你們帶來更大的麻煩,到時候怎麼辦,賣房子?不如趁早……懂我的意思吧。”
她說完,站起身:“我今天來,主要就是向孩子的監護人說明情況。這件事最後怎麼解決,還是看你們。”
媽媽也站起身:“沈老師,我送送你。”
她們走了出去,現在這處密閉的空間裡隻剩下兩個人了。
爸爸站在客廳裡,審視著路諍。路諍很想逃避這種目光,但他終究無處可逃。
“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煩!”
路諍臉色蒼白,低著頭,手足無措。
“你知不知道你是個多大的麻煩!”爸爸在客廳裡咆哮:“因為你!慧君受了多少的罪、吃了多少的苦!因為你!我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他們用什麼樣眼光看我!他們在背地裡說了多少閒話!這些都是因為你!”
他越說越憤怒,一把掐住路諍的喉嚨,把他按在床上:“你為什麼要加入我的家庭!你為什麼要陰魂不散!”
脖頸被勒住帶來強烈的窒息感,求生的本能讓路諍拚命抵抗。他伸手去抓爸爸的手臂,指甲摳在他的手臂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你為什麼生下來?你為什麼不去死?”爸爸繼續喝問。
路諍的力量和體力不足以與一個成年男子抗衡,他感覺窒息感越來越強烈了,摳動的手指越來越無力。
這時,哐當一聲,家裡的門開了,送走沈老師的媽媽回到家裡,她看到在房間裡搏鬥的兩個人。
路諍眼角的餘光看過去,因為缺氧的緣故,他的視線變得有點模糊了,但他能分辨出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影什麼也沒有做。
你為什麼要生下來?你為什麼不去死?
路諍不知道怎麼去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也不想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神呐,如果你真的存在,你能救救我麼?你能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麼?一個就足夠了。
但是神沒有回應他,慢慢的,路諍把手鬆開了。
淚水從路諍的眼角流了下來,在死亡來臨之時,他扭頭看了一眼媽媽,用最後的力氣比了一個口型,無聲地重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黑暗籠罩下來,路諍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輕鬆感,這樣也很好,就當自己從來都沒有出生過。
就在這時,他的左臂忽然生出一股灼熱的感覺,一個巨大的腫瘤憑空出現。
下一刻,觸手狀的東西從那顆腫瘤中破肉而出,狠狠擊中“爸爸”的眼眶。
“爸爸”慘叫一聲,捂著受傷的眼睛,扼住路諍咽喉的手鬆開了。
粉紅色的肉質觸手在空中伸展,像是剛出生的嬰孩睜眼打量這個世界。但那不是一個嬰孩,而是極度危險的寄生怪物。
它來源於火箭隊的秘密實驗基地,在生存壓力麵前,它將自己改造為一種寄生生物,將自己的基因注入人類的身體中,借由人類的軀殼延續自己的存在。
這位偉大的生物感知到了宿主即將死亡,於是強行破繭而出。現在它抖動著,高頻的精神衝擊以它為核心,不斷向周圍擴散。
“爸爸”抬頭,但那張臉變了,他的五官一瞬間坍塌下去,像是一張蘸了水的白紙,皺巴巴的,貼在臉上。
“爸爸”用沒有眼睛的五官看了這根觸手一眼,他略一猶豫,向床上的路諍撲了過去。
但這一次,他撲了一個空。
床上的路諍雙腳蹬地騰空而起,避過了這次撲擊。他的身軀居然在空中轉體360度,肘部準確地夾住了“爸爸”的脖子,“哢嚓”一聲。
他一腳踢開“爸爸”,抬起頭,冷冷地注視著門外的“媽媽”。
“媽媽”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爸爸”,轉身往外跑。
路諍抄起房間裡的椅子,狠狠擲過去。椅子砸中她的腰部,“哐”的一聲,“媽媽”摔倒在地。
路諍一腳踩在她的背後,強行把她的臉扭向自己。
“媽媽”哆嗦著說:“小諍……小諍……你不能這樣……”
看著這張熟悉的臉,路諍用低沉的聲音說:“國宗新一,你幾乎已經贏了,論精神對抗,我確實不是你的對手。但很遺憾,命運站在了我的這一邊。”
“媽媽”那張臉上的表情還是充滿了恐懼,她搖著頭:“小諍,媽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路諍沒有再說廢話,他雙手猛地發力。
他等了好半天,但客廳壁上的時鐘依然滴滴答答地向前走著,預想中的世界崩塌並沒有出現。
路諍走到洗手間的鏡子前打量自己,那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眉眼圓潤,滿臉的稚氣。這是十年前的自己,如記憶裡的一般無二——除了左手手臂上正在伸展蠕動的東西,那根粉紅色的絛蟲狀的觸手,正是它的出現,喚醒了路諍被深度催眠的意識。
他殺死了直接對自己施暴的對象,但精神世界並沒有瓦解,這說明國宗新一依然借著某一具身體在這個世界活動。
路諍想了想,從廚房抄起一把水果刀,推門而出。
從居民區裡走出來,是一條街道。道路兩邊開著各種商鋪,有小吃店、熟菜館、生鮮鋪……也和路諍過去的記憶一般無二。
但居民們的臉上是一片空白,沒有五官,就像是臉上貼著一張紙。
這個世界應該是由路諍的記憶構成的,而這些人並沒有在他的記憶裡出現過,所以才沒有留下過臉。
那麼反過來說,隻有出現過臉的人,才可能成為國宗新一的傀儡。
路諍循著記憶,走向他過去就讀的那所初級中學。這件事開始於此,國宗新一當然也應該藏於此處。
路諍從學校正門大模大樣走了進去,站在教學樓四樓的某間教室門口。
現在是午休時間,除了少數人趴在課桌上睡覺外,大部分人在玩各種奇奇怪怪的社交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