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誘(10)(2 / 2)

錦繡芳華 九月輕歌 16723 字 5個月前

顧雲箏連忙起身扶了章嫣,心裡卻是苦笑不已,她能點撥什麼啊?她前腳說了,霍天北興許後腳就給她拆台。

正躊躇著說什麼的時候,有人並非無意卻給她解了圍——

在寢室服侍的一名丫鬟走出來,對章嫣道:“大小姐,夫人醒了,要和定遠侯夫人說說話。”

顧雲箏對章嫣一頷首,“我去陪舅母說說話。”

虛弱的章夫人正由丫鬟扶著坐起身來,看到顧雲箏,打量兩眼,漾出個虛弱無力的笑容,掙紮著要下地。

顧雲箏連忙上前阻攔,“舅母這是做什麼。”說著話,已拿過兩個大迎枕,墊在章夫人背後,扶著章夫人半臥著,手勢很是嫻熟。

章夫人笑著道謝。

顧雲箏坐在床畔,對著章夫人秀美的容顏、婉約的笑容,聞著她一度特彆熟悉的藥草味道,心頭最柔軟的地方似被狠狠刺了一下。

“幸虧侯爺昨日大半夜過來,為我把脈開了方子,今日已覺得好多了。”章夫人又是感激又是不安,“總是拖累侯爺。”

顧雲箏隻是笑了笑,不覺得自己可以代替霍天北說什麼話。

章夫人細細打量著顧雲箏,兩人這還是第二次相見。初次相見,是顧雲箏嫁入侯府認親的時候。那時候的顧雲箏,眼神像個孩子一樣,行事一板一眼,略顯木訥。今時再見,笑容親和,意態優雅,竟似脫胎換骨了一般。她很為霍天北高興,那孩子命途一直不順,有個賢內助是再好不過。

章嫣端著兩盞茶走進門來,親手送到顧雲箏手裡。看到章夫人,她眼中有了喜悅的光彩,“娘感覺好些沒有?”

章夫人的眼神變得分外柔軟,又滿含虧欠,“好多了,你彆擔心了。”

章嫣轉身去打了熱水,將帕子浸在水中,撈出來擰了一把,“娘,擦擦臉。”又請顧雲箏坐到一旁的太師椅上,語氣輕快起來,“讓小廚房做了糕點,等會兒就送來了。”

顧雲箏笑著點頭。

章嫣坐到床邊,對章夫人道:“娘有沒有特彆想吃的?我讓柳兒給您做了豌豆黃、鮮筍湯,等會兒你好歹吃一點兒。”

章夫人笑著攜了女兒的手,“好啊。”

章嫣明麗的容顏立時變得鮮活起來,“說話可要算數,不能敷衍我。”

章夫人的手抬起,輕輕將一縷發撥到章嫣耳後,“不會,我比你還盼著快些好起來。你隻管好好兒陪你表嫂說說話,彆隻顧著我,失了禮數。”

章嫣乖順地點一點頭,將茶盞端給章夫人,“這是參茶。”

顧雲箏看著這對母女相處的情形,記憶猝不及防地被拉回到往昔。

這樣的對話,她與母親說過多少次。

她也曾與章嫣一樣,看到母親綻放出笑容、肯多吃一點點東西就欣喜不已。隻要在母親麵前,就會放下所有煩惱隻有笑臉,隻說能讓母親高興的事。

她曾經那樣努力的照顧母親,努力的學習她一聽就頭疼的珠算、心算之類的事,隻是為了當家掌權,這樣就能將每日給母親平添煩惱的人拒之門外了。

母親在那樣的日子裡,總是用章夫人一樣的目光看著她,特彆溫柔,滿含虧欠;總是沒有胃口也儘量多吃一些東西,是為了避免看到她擔憂無措的眼神。

她雙眼酸澀難忍,出於習慣,抬眼望向上方。撫了撫眼角,才知眼底乾涸無淚。

哀莫大於心死。

她已不能再通過哭泣落淚的方式宣泄哀傷。

等到章夫人用了點飯食,乏力歇下後,顧雲箏與章嫣到了東次間說話:

“不出意外的話,侯爺會派一些丫鬟、管事媽媽過來幫你,你與舅母能夠得一時平寧。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顧雲箏話鋒忽然一轉,“舅母為何要人把嫁妝送到陪嫁的宅子去?是有人打嫁妝的主意?”

章嫣眼中似有兩小簇火苗在燃燒,是痛惡所致,“他身邊六個妾室。藍姨娘在他麵前嚼舌根,說我娘這一病,恐怕管事、彆的妾室會不安生,打我娘那些嫁妝的主意,讓他同意由她幫我們管著娘親的嫁妝。”

連聲父親都懶得說,隻用“他”代替,父女之間恐怕已不是劍拔弩張可形容的了。顧雲箏苦笑,“國公爺就同意了?”

章嫣默認,又道:“我娘就做主讓人把嫁妝送到陪嫁的宅子裡去,宅子裡的人看管著不成問題,卻沒想到彆的。”

顧雲箏聽著都覺得頭疼,卻不得不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從速給出理智的建議:“一個妾室就能左右國公爺的心思,你是他膝下長女,怎麼就會由著他偏袒彆人,使得你與舅母陷入狼狽境地?”

章嫣抿緊了雙唇。

“你是舅母膝下孝順的女兒,在國公爺眼裡卻正相反吧?”顧雲箏知道昔日好友聰慧,隻是有些倔強,便直率地道,“隻爭一時意氣全無益處。我如果是你,會征得他同意,將他把內宅交給你打理,甚至於,我會想方設法地讓他偏袒自己。隻有這樣,你與舅母的日子才會順心如意。真到了妾室持家的地步,你隻能受儘彆人的欺辱,舅母也會為你前程擔憂寢食難安,哪裡還能好生將養。你表哥能幫你一時,卻幫不了你一世。”

治標不如治本。在這府中,顧雲箏不方便親自出麵幫章夫人打壓妾室,傳出去的話沒人會讚揚她為人仗義抱打不平,隻會說她貓捉耗子品行乖張。

她隻能讓章嫣抓住關鍵,哪怕是逢場作戲,也要獲得宣國公明麵上的支持。最起碼,章夫人能過得舒心一些,病情就會好轉一些;最起碼,章嫣與母親相聚的時光能久一些。

這就是個男尊女卑的世道,律例上的條條框框,從來都是偏向男人。

一般而言,妾室不能扶正,宗族中不能允許這種事發生,可是霍家太夫人還是因為娘家門第、育有兩子而扶正了。

國公府名聲不好,已經耽誤了章嫣的婚事——章嫣今年已經十七歲了。誰又敢說來日宣國公不會變本加厲走到妾室扶正的地步——壞名聲早已在外,他破罐破摔又何妨?無實職的一個國公,言官便是不齒,也懶得彈劾。便是有人彈劾,長期不上朝的皇上怕是也不會理會。可那樣一來,章嫣就會被妾室欺壓,還能有什麼前程。

所以,與其在明麵上鬥個你死我活,倒不如哄著宣國公站在正室、長女這一邊。管他願不願意呢,他做出個人樣兒、說句人話就夠了。除非他真是畜生一般的性情,否則隻要章嫣比以往恭順些,便會念著血脈親情,護得長女周全。

顧雲箏心裡的這些話或是太實際或是太惡毒,自是不能一一道出。這也是她以往想對章嫣說出而不能說的,眼下兩人是親戚關係,也就能直言不諱了。縱使隻是初次見麵,可她相信,隻要章嫣認真斟酌,就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章嫣初時震驚、抵觸,隨後陷入了掙紮,最後,是陷入了沉思。

站在門邊的堇竹,此時看向顧雲箏的眼神,已由質疑轉為欽佩。

顧雲箏也不打擾章嫣。一名丫鬟奉上點心,她嘗了嘗。赤豆糕裡夾了花生仁、核桃仁,很是美味。又喝了兩口茶,她才又看向章嫣,“你表哥就在外院,正與侯爺說話。你不打算去說說這些事麼?”

章嫣又思忖片刻,起身深施一禮,“多謝表嫂提點。”

“也不需太低聲下氣,隻要言辭委婉些就好。”

“嗯。”章嫣感激地笑起來,“我曉得。”

章嫣去了前院之後,顧雲箏才開始思量霍天北對待宣國公府這些爛事的態度。按理說,他瞧不上宣國公,應該對舅舅家的事不聞不問才是,可他卻有心善待舅母、表妹。這個男人,自心底是不相信所謂的血濃於水吧?他隻憑有緣無緣走近、疏離一些人,抬舉或除掉一些人。

她喚來堇竹:“侯爺有沒有讓你留在這兒?”

堇竹一臉茫然,“沒有啊。”

顧雲箏細細吩咐道:“那你就聽我安排吧,今日起留在這兒,等大小姐理清內宅的事再回府。對外就說你略懂些藥理,幫大小姐調理夫人的身子。至於過來的管事、丫鬟,日後恐怕會長期留在國公府了,你留心一些,不堪用的就告訴我或者侯爺,也好及時把人調回去,省得給大小姐添亂。”

“……”堇竹懵了,“我倒是真懂得些藥理。可是管事、丫鬟來這兒?是侯爺與夫人說的麼?”

“他沒跟我說,卻一定吩咐下去了。”顧雲箏略顯無奈地笑,“估計到不了中午人就來了。”

堇竹覺得顧雲箏的推測極可能成真。細品了品這番話,看出了夫妻兩個相處的一些玄機。侯爺不打招呼勉強夫人,夫人對侯爺的打算卻是心知肚明。現在夫人剛站穩腳跟,表麵上隻能順從侯爺的意思,時間久了,夫人地位更穩固之後,怕是就不會再由著侯爺擺布了,甚至於,會反過頭來算計侯爺。

她不是尋常女孩子的性情,想到這一層,很是期待來日夫妻鬥法的情形。甚至於,對霍天北生出一絲幸災樂禍。

門外傳來女孩子的語聲:“我就是進去看看母親,侍奉茶水。”

便有丫鬟低聲勸道:“二小姐,定遠侯夫人在裡麵呢,藍姨娘方才來過都回房去了。”

女孩語聲愈發無辜:“表嫂在這兒啊,那我更應該進門去請個安了。”

顧雲箏對堇竹打個手勢,神色已有些不耐煩。

堇竹即刻出門,將章家二小姐半是勸半是攆的打發了。

顧雲箏望向寢室,目光複雜。妾室、庶女固然是沒個體統不知分寸,章夫人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什麼事都是一樣,一個巴掌拍不響。可之後就又想,等自己到了章夫人的年紀,日子說不定也會過得一團糟,她可不敢奢望霍天北會一直善待自己。

近午時,李媽媽施施然走進門來。

顧雲箏微微挑眉,“侯爺讓你也來這兒?”

“沒有,沒有。”李媽媽連聲道,“侯爺命小廝傳話,讓我選一些得力之人帶過來,等會兒就回去了。”

“你沒抽調正房的人吧?”

“沒有。”

隻要霍天北的事不會影響到她,她就不會認真計較。顧雲箏神色緩和下來,“問問侯爺什麼時候走。”

李媽媽出門命人去打聽,過了一陣子回來,笑道:“侯爺這就要走了。”

走出正房,顧雲箏看到了一群仆婦站在院外,都是練達精明的樣子。見她出門,齊齊屈膝行禮。

顧雲箏微一頷首,坐青帷小油車至垂花門外,上了已在等候的馬車。坐在車裡,打開放著酒水的小櫃子,手滑過酒壺,遲疑一下,終是沒有拿起,取了一個茶杯,又取出溫著的茶壺,倒了一杯清茶。

馬車行至府門之際停了下來。片刻後,霍天北上了車,落座後,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雲箏。

顧雲箏斜睨著他,“看什麼呢?”

霍天北不答反問:“嫣兒怎麼突然就開竅了?你跟她怎麼說的?”

顧雲箏跟他胡扯:“我跟她說,她表哥記掛著她安危,怕她以後前程毀在國公爺的小妾手裡,她幡然醒悟,立刻去找國公爺了。”

霍天北當然不會相信,唇角含笑,“胡說,沒個正形。”

顧雲箏聞到他滿身酒氣,給他倒了一杯茶,口中揶揄道:“我倒是在想,國公爺怎麼忽然就開竅了?”宣國公為難章嫣的話,他是不可能這就離開的,“侯爺怎麼跟他說的?”語必,將茶盞送到他麵前。

霍天北接過茶盞,也順勢握住了她的手。

顧雲箏忍住抽回手的衝動,斜睨著他。

“該說的你都說了,哪裡還用得著我再說什麼。”霍天北空閒的一手將茶盅蓋碗放在矮幾上,端起茶盅,啜了口茶,另一手還是握著她的手。

他一副坦蕩蕩的樣子,顧雲箏也就由著他,省得被他揶揄,將在內宅的經過大略說了說,末了問他:“可有處置不當的地方?”

“自然沒有。”霍天北遲疑片刻,說起了另一樁事,“舅母想讓我幫忙給嫣兒張羅一門婚事,要本分,木訥,品行端正的人——我上哪兒給她找那種貨色?”

顧雲箏笑起來,“什麼叫那種貨色?舅母這樣想,也在情理之中。”

霍天北頗有些不以為然,“平民百姓興許還有這種人,官場中怎麼可能有?心性都在其次,能守著嫣兒一個人最重要。”

“你說的也在理。”顧雲箏歎息一聲,“舅母隻是擔心嫣兒嫁一個像國公爺那樣的人。”

霍天北沒說話。

顧雲箏岔開話題:“你對表妹的事怎麼這麼上心?”

霍天北視線緩緩落到她臉上,又緩緩移開,“你說呢?”

顧雲箏看了他一會兒,忍著沒說出同病相憐四個字。不用誰說也想得到,他與霍家大爺恐怕沒少見識妻妾爭鬥的情形,甚至於,被殃及。下一刻,很意外的,霍天北認真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回到京城,第一次見到嫣兒的時候,是她正與舅舅對峙,氣得舅舅用藤條沒頭沒腦地打了她半晌。她硬是一聲不吭,眼神像無家可歸的孤狼。”他漾出悵惘的微笑,“後來才知道原因——舅舅說她不孝,她卻說明知父親混賬不指出才是真不孝,有一個妻妾不分的父親,是她此生奇恥大辱。”

顧雲箏沒來由地想笑。這的確是章嫣做得出的事。

霍天北的笑容悵惘更濃,讓人看了就傷感,“此後對她與舅母頗多照顧,倒不是因為那件事,是因為她的孝心。民間一位名醫早就跟她說過了,舅母隻剩三五年的光景。她每日還是強顏歡笑,苦苦瞞著舅母,著實不易。”

民間的名醫,應該就是沈大夫了。顧雲箏聽了很為章嫣難過,側目凝視著他,“那麼,我們好好照顧她,儘力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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