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年間,她從未提起過這羅非白半句,甚至連那些涼王一脈的故人也未曾提及。
如今,倒是問了這樣的問題。
他不得不實話實說,“你比他長得更好,他至多有你三分風采。”
這話高低有幾分親疏有彆,他不太喜歡這個羅非白,懷著幾分挑剔。
說實話,他的這幾分挑剔恰恰帶著幾分不滿——這個羅非白的確跟她有幾分相似,那種哪怕非血緣也必然是超然的緣分才有的皮囊相近之像,仿佛站在一起就顯得親近,是一家人,不需要任何靠近跟選擇,就該是一體的。
多讓人討厭。
但人都死了,當時更年少的他最後也保住了幾分人性的寬厚,彌補了幾句。
“不過,的確也是像的吧——我聽說當初他科舉入王都,巧合撞見你,你就立即攔下了他,不讓他繼續考科舉,就是因為你們當時外貌就已經相似,怕被外人看出門道?”
她轉過臉,身體似乎疲倦至極,扶了走廊柱子,斜靠著,吐了一口氣,道:“也不算是巧合,他是故意的,那時也是想見我一麵,大抵是長大後知道了身世,也知道這世上還有個血親叫奚玄,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所以.....冒著風險來了王都。”
“也是可笑,我跟他這輩子其實也就見過兩次,這是第二次,加起來.....不超過兩個時辰。”
人之一生,紅塵相會不過二時,也值得這樣惦念在意嗎?
就因為血緣?
她的情緒變得萬分惆悵又迷茫。
小師傅皺眉,“年紀對得上?他不是比你大嗎?如今羅非白這個身份倒是比原來的微生嶼還小了幾歲,莫不是羅非白這個假身份也是謹慎安排的?”
她聽到“假身份”這個字眼,神色微異,道:“羅非白二十有四,微生嶼三十,而我奚玄.....二十八。”
小師傅看了看她,“年歲這種事,隻要人沒見著,有人配合假象,對外放消息,再有個實際的羅非白被替代,日積月累,李代桃僵也不難,就看有沒有心,有沒有人配合。”
微生嶼才出生沒多久就被滅了族,成了一個立碑的死人,被人保護著,藏著捂著不敢見天日,最後找了一個小了六歲且可信的羅非白身份頂替存在,在年歲的差異下,成功杜絕了外人的探查,畢竟微生嶼自身的病弱跟麵相是外人不知的隱秘,倒是成了最成功的偽裝,最終其在養父母的疼愛跟背後一些人的保護下健康長大.....
但血脈的秘密終究掩蓋不住,因為微生嶼本就是聰慧之人,加上朝廷那邊一直有暗哨調查,日積月累的隱秘跟破綻,自養父母一家的變故後被溫廉帶到身邊,最終讓已經成了羅非白的涼王小世子知道了一切。
於是他揮劍斬情絲,負了溫雲舒,北上求考,隻為去見那唯一的至親。
“想來涼王一脈還是有一些忠臣附屬衛護小主,為其舍生忘死,不顧滅族大罪,也要救下他。”
小師
傅輕輕說著:“微生嶼如此(),他的親姑姑微生郡主?(),也是你的母親微生琬琰也如此。”
聽到微生琬琰這個名字,羅非白扶著柱子,看著遠處因為下雨而山霧微清,有些杜鵑花似啼血,往日嬌豔,今日似送葬。
仿佛回到過去,記憶血腥慘淡。
她有些恍惚,下意識道:“越想縝密保護或構建的身份,越是空中閣樓,因為謊言本身就是這世上最連貫的棋路,一個破綻就足以滿盤皆輸。”
“假的,就是假的。”
小師傅看出她情緒不對,就道:“但他這樣會給你帶來危險,一旦暴露,你們兩個都得死,你竟也縱容他?”
這才是他討厭羅非白的原因,在他看來,眼前人本來在寺裡待得好好的,日子平靜祥和,沒了那些恩怨跟家國大事,可這人一來,打破了固有的寧靜,仿佛日子就要變了。
他隱隱有種感覺——眼前人留不住了。
“想來,你也是很在乎這個親表哥的吧。”
他的話裡有明顯的試探。
小師傅年少,還不知道遮掩心思,也缺了俗人該有的同理心。
不過。
她自己何嘗不是。
她垂眸,似是笑了,笑容有些古怪,最後又斷了這個話題,慢吞吞說:“談不上縱容,也的確是我讓他永不入王都,他沒有毀諾。”
“隻是我沒想到這個結果.....也挺好,微生嶼終究還是回來了。”
“一家子齊全了。”
小師傅一怔,順著後者的目光去看,看到了涼王一族的孤山墳地。
但這人已經轉身,從原來的回廊走了回去。
沒有再進那個屋子。
仿佛人死了,她就無所謂了。
後來沒幾日,她下了涼山。
成了騎驢的羅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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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傅回憶那些事,眼神有些飄忽,而羅非白已經看完了消息,思慮抬眸間卻見這小少年眼神直勾勾的。
“不走嗎?”
“嗯?”
小師傅回神。
羅非白眉眼淡淡,“當年鼎盛時,我都沒有到讓未及冠者上榻侍寢的習慣,何況如今處境敗落如螻蟻。”
仿佛自嘲,又仿佛冷惕眼前小少年。
小師傅臉色爆紅,跳起後頗有些氣急敗壞,來回踱步兩下才反唇相譏,“那麼,未知奚大人您的那位太子殿下或者你曾經的未婚妻是否.....”
羅非白皺眉,沒說話,隻是把紙張放在火盆上點燃。
燒成灰燼。
小師傅知自己說錯話了,立刻跑到暗道入口,企圖逃走,但畢竟年少,半隻腳邁過那個坎,又忍不住回頭問:“我有點好奇,你不肯以羅非白的身份承認當年見過麵,是因為當時在場的不僅有你嗎?”
“你隻是不想再跟人家.....”
羅非白看著他,眼神冷漠。
小師
() 傅看出她生氣了,嚇得哆嗦了,默默抓住了機關按鈕,關閉暗道的那一刹....
“其實那會在場的還有咱們那位有幾分太祖逐鹿天下風采的太子爺還是跟曾是你未婚妻的那位傾城傾國太子妃.....呢?哎呀?!”
暗道門關閉,但一個枕頭也飛進去砸在小少年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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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晨未見光,至午後才過了風雨,地麵依舊泥濘,護送馬車的小隊已經趕到了涼王山寺,趕上眾人修整,但因為此時人員充沛,各方雖來自不同的武裝,但也聽從羅非白吩咐,至午時查檢各處,也未見第四波刺客前來,也算讓眾人鬆了一口氣。
那頭領一改昨夜在篝火前的試探,客氣恭敬了幾分,抬手行禮且詢問何時啟程。
這時,他才像被雇傭的第二方,而非咄咄逼人的試探者,因為查了一夜都沒發現什麼貓膩,足以證明這位羅大人是清白了,也是他們無可挑剔的“雇主”。
羅非白不計前怨,看了下山中清涼水汽,讓他們再休憩一二,起碼得吃過飯再走。
“才停雨,道路泥濘,也不好走,等一段時間,下山也暢快些,應當能在入夜前到出山的驛站,明日再入儋州城十裡亭....”
羅非白做了吩咐,其他人未有反駁,翟祿作為儋州首城徠鈞府的捕快,權利不小,到了十裡亭自有他打理的機會,一口應下道:“等過了十裡亭,徠鈞府那邊的人馬下官都臉熟,絕不會給那些宵小機會。”
羅非白:“本官信你,不過你昨夜沒休息,這眼眶....好黑啊。”
翟祿:“.......”
那頭領本不知為何,但出發的時候瞧見被押送出來的張信禮也是兩眼通黑,他就默默頓悟了。
女郎倒是聽聞內情後,沒忍住笑,打量了一本正經的羅大人好幾下。
她現在覺得這人昨晚對自己尚有幾分憐香惜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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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祿被羅非白吩咐看守張信禮,若是他單純一些,怕是真信了羅大人用人不疑,可他偏知道這人心術毒辣,且蔫壞,於是隻能硬著頭皮死撐著親自看管張信禮,生怕這人出事,一口黑鍋坑在自己跟宋大人腦袋上。
而另一邊,張信禮深深認為宋利州是幕後黑手,而翟祿必是其爪牙,那他可不能被這人給害了。
於是兩人對視睜眼到現在。
昏昏欲睡,兩眼發黑。
不過跟這些人一比,羅大人也沒好到哪裡去,出來的時候,女郎怔了下,反複查看,最後雖沒說什麼,但耳邊聽到同伴的嘀咕:“哇塞,林淩姐,這羅大人的腰身瞧著比您都小。”
許是江湖兒女,不吝直爽,言語上沒有那麼忌諱,不過林淩可惱了,氣得用刀鞘作勢要拍打這人。
卻見聽一聲涼冷,“過來。”
她一怔,下意識看去,因為羅非白沒上馬車,而是正對著她這邊呼喚,其他人也下意識看向她。
但很快他們都意識到羅非
白喊的是張信禮。
頭領眯起眼,剛要說什麼,羅非白偏頭看向他,那一眼,頭領意識到自己若是阻止,恐怕不合時宜,於是抬手示意看管張信禮的下屬放行。
“此人凶險,若是單獨跟大人您一起,恐怕對您安危有所影響,不如讓林淩跟在您身邊,保護您的安全。()”
頭領故意如此建議,羅非白婉拒了,讓江沉白帶著張信禮進了林子小隱處。
晦暗中,林中潮氣濃鬱,遠處山路若隱若現,眾人正在修整準備出發,她挑這個時候找張信禮,顯然是沒預留多少時間的,許是想到了什麼要問他,或者......
你之前想告訴我卻被打斷的事是什麼??[(()”
張信禮其實也不意外羅非白問了這事,他意外的是彆的,“我原以為大人您昨晚在安全之後就會立即提問我,沒想到能忍到現在。”
羅非白:“生死在本官一念之間的掌中之物,有什麼忍不忍的,狗嘴吐的是象牙還是狗屎,都是早晚的事。”
你瞧她唇紅齒白病弱纏身酸腐書生,可是那張嘴可是一如既往毒得很呐。
張信禮被梗住,臉色發白,小心看了下外麵綽綽人影,儼然在觀望非羅非白手下的那夥人,訕訕道:“我那時是想告訴大人您——我想起一件事,其實也是一直心裡隱隱納悶的事,既那鐵屠夫其實是有心避開我的,從未在我麵前跟他背後那檔子人接洽,但我有心監視下,發現他有時候會通過一些青樓勾欄傳遞消息,那地方人多眼雜,便是朝廷偵騎也不會輕易去那邊調查到貓膩,有一次我喬裝了跟蹤過去....”
羅非白:“春玉樓?”
縣城裡數得上且人流繁多的也就這青樓首座了。
“對,就是那地方,大人您也去過?”
“沒,本官從不去那樣不正經的地方。”
“也對,但鐵屠夫去了,可是....很奇怪。”
張信禮的表情跟眼神都在讓江沉白認為這件奇怪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因為前者素來是一個縝密謹慎甚至算得上狡猾的人,連鐵屠夫這些人的底子都被他摸到一些,可見這人的厲害。
那到底是什麼奇怪的事?
在江沉白萬分專注且在意的時候,張信禮說:“他,去了春玉樓沒有叫任何花魁。”
嗯?
江沉白麵露無語,就這?
羅非白卻是皺眉。
林子一時寂靜,張信禮沒有再說話,掃過江沉白的表情,心裡暗暗輕蔑:空有武力,不算笨,但也不算太聰明,堪堪為忠誠捕頭而已,還不如自己機敏,也配在羅非白這樣的人物....那她想到了嗎?
羅非白沒說什麼,喊來張叔吩咐了幾句。
“這一路中,借對其身體傷勢檢查摸底。”
張叔:“大人請說,是摸什麼底?看他是否還有一戰之力,還是身上傷勢的虛實?”
一涉及到自己的專業之事,張叔尤其興奮,滿眼放光。
結果聽到自家大
() 人以清冷如仙的姿態跟語氣說了一句話。
“看他是否有男子行惡之力。()”
張叔:??()”
江沉白跟張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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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領跟林淩一直在關注林子那邊的動靜,眼神交換間確定那羅非白一定在審問關鍵信息。
但也沒耽誤多久,人就出來了。
羅非白上馬車,林淩騎在馬上,看著被押回來的張信禮眯起眼,暗道這小嘍囉能知道什麼秘事,導致羅非白臨時審問。
被枷鎖套住的鐵屠夫冷冷看了一眼張信禮,發現後者眼神不敢跟自己對視,垂下眼,暗自斟酌這人是繼續往羅非白那套出了什麼信息,莫非還能知曉自家秘密?
不能吧。
鐵屠夫有些焦躁了,但被頭領牽拉了鎖鏈,被拽了過去。
涼王山寺大門口,小師傅戰戰兢兢送彆他們。
車馬走了後,小師傅才淡了原本稚氣又慫弱的神態,淡淡問身邊其他小道士,“消息放出去了?”
“是,已經讓儋州那邊的人放消息了,就說羅非白當年跟奚相之事。”
小師傅垂眸摩挲指尖,因常年觸碰藥物而沾染些許藥味,仿佛跟這位年輕相爺獨處一室時聞到的氣味相似,但又不太一樣。
他碰到的藥,帶著山野的野性跟毒意,而入了她的身體,那藥味就像是融化了,泛著淡淡的青草香。
她自己或許都沒意識到她的體質非同一般。
但到底是什麼體質,他不甚明了,或許他的師傅知道。
“謹慎些,本來就讓人家嫌棄辦事能力一般,就是那個儋州官員人事檔函的調查也拖遝了些,連累我了。”
小道士對他竟很惶恐,額頭都有了冷汗,低聲告罪,道:“是我等辦事不利,但.....我們查到有其他人也在查這些檔案。”
“其他人?不止一個?”
“是,有一個似乎是儋州內部的官員,可能是宋利州那邊的,還有一人不知背後是誰,也在查儋州的官員人事情況,也是奇怪,儋州也不算是大州,官員不至於冗餘,加上咱們,一下來了三波人探查,我們這邊的暗手擔心暴露,就拖延了時間,等那些人翻查完才入手。”
“信息已封入卷內,公子應該看到了。”
消息是封卷的,小師傅自己沒去查看,因他很清楚她的忌諱——她入手的事,不喜歡他人經手管製,尤其是消息密令。
這點,連他的師傅都沒能插手,除了在藥物治療她這件事上有絕對的主權,其餘任何事,他們這邊的人隻能配合她行事而已。
小師傅也不知那消息裡麵的內容,但他回憶起昨晚這人看卷的神色,似乎也不是很驚疑的樣子。
或許她對第三批人的來處是心裡有數的。
“也許是這些看似帶刀武者實則擅暗查的鏢衛們。”小師傅麵帶譏誚。
他看得出這些人有備而來——提前盯上了羅非白。
() ————
馬車經過孤山那會,不管是馬上的還是走路的人都下意識加快了速度。
人心避諱。
馬車內,素白纖長的手撩開了簾子,露出簾後半邊人臉,因為目光瞧見了其中一座墳碑而垂眸。
舊墳舊碑但新屍。
目光觸到碑上那故舊姓名——微生嶼。
再往上一行——微生琬琰。
她是很清楚,微生一族後嗣最出塵絕世的從來不是微生嶼,也不是彆人。
是那位曾經女扮男裝一槍紅櫻獨探敵情入百裡的風華郡主。
也是毀了容顏不得不以他人身份嫁入奚氏以保全性命的奚氏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