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好多人隻能在死後找到自己的姓名,也有人,連死了都回歸不了自己。
羅非白的神色有了浮水漣漪的變化,最終成了一麵冷漠,一麵悵然。
手指似鬆垮無力,簾子垂下了,遮蓋眉眼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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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儋州十裡亭往外北坡過棧之地,竹林蔥蔥,風來颯颯作響。
大抵是因為最近幾日連著天氣昏暗,閒有小雨,道路泥濘得很,大多數商旅都緊趕著入城,不似他們這邊押送犯人有所拖遝,花了兩日才到地方。
饒是如此十裡亭那也聚集了幾家商旅,在安置好了車馬貨物後,一些老板夥計正坐在周遭茶肆棚布下麵躲著又開始纏綿的小雨。
“不著急,現在城門口好多人排隊進城,現在過去也是淋浴,快要入夜封門了,也不會有新人來,還不如等下過去。”
“喝茶吃飽先,入城了,夥食可是提價了,沒這遭便宜。”
“說來也奇怪,最近來儋州之人這麼多?好多生麵孔,恐是外地的商人?我還瞧見一些邊外口音的。”
有人解疑,提到邊疆生變,敵方大軍調動,隱隱威逼城防,戰事將起....
商人最會嗅風聲,轉移財帛家小到南方安生之地,乃是常事。
但.....
“家國大事,若有疆門破,何地有太平啊。”
一個老者唉唉歎息,其他人對此話題也是失落,不願意多談,顧自喝茶,忽聽到馬蹄動靜,轉頭瞧見動靜,更是一下子禁絕了所有聲音。
厲馬戎衣,顯是武裝之徒,非商賈農事,必是官家之屬,他們自然惶恐。
茶肆老板有些緊張,不斷摩挲擦拭有些染了灶灰的圍裙,走出來欲殷勤招待這批官家人馬,卻聽到更大的動靜。
堪稱兵馬震行。
到了十裡亭,江沉白這些人的確鬆了一大口氣。
這地方已是儋州武力管製之地,那些殺手再膽大包天也不敢白日行凶,而在關閉城門前,他們再拖遝也能入城。
喝茶吃食一番也夠了,但料想羅大人不至於在這逗留,畢竟他們也不需要淋雨排隊就可以憑著官令插隊入城,無需檢驗。
卻不想聽見馬蹄震動聲,驚疑時,
人前已至大批人馬。
瞧著打扮,似乎是.....
江沉白厲目瞧向這些時日混熟的翟祿。
後者麵露尷尬,迅速出來跟帶頭的徠鈞府府衛之人打招呼。
這些府衛不是單純的府衙差役,而是宋利州的私人衛隊,專為知府差遣,亦可以為府衙刑案做事,但比起捕頭們,好處是大批動靜不需要經太守府報備,隻要名頭正經,知府大人差遣他們來提調什麼人也在規矩之內。
此時,哪怕翟祿仍有臉麵在,帶頭的衛隊長亦在目光掃過鐵屠夫跟張信禮等人後,眼中暗光厲害,道:“知府大人作為儋州首府,作為阜城縣直轄上官,治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深感責任在身,羅縣令已一路風雨兼程辛苦護送罪犯抵臨儋州,該當我徠鈞府府衙護送,羅縣令可卸責休息,屆時查案若有疑惑之處,知府大人會另行調遣谘詢。()”
霸道且不容拒絕是必然的,畢竟是上官下官的行政之事,甚至不該如此細致。
現在這般,無非是忌憚之前的太守令,要給個說法。
這個說法不是給羅非白的,是給太守府的。
所以,江沉白這些人聽到了是何憂慮也不重要,馬車內的羅非白如何抉擇,旁人也不覺得多重要。
本身,入了儋州,一介縣令哪怕有些背景,也是被官職之差壓得死死的。
既是知府,還是一州首府,宋利州比羅非白高了兩級。
實在無力反抗。
江沉白等人一看對方這烏泱泱的架勢就知道勢在必得,這姓宋的果然不清白。
不然何至於如此著急。
可自家大人也不好當麵忤逆上官,畢竟對方如此行事也不算違背法度,至多讓其跟太守府那邊扯皮.....
大人....()”
張叔有些憂慮,在馬車邊上低聲詢問。
馬車內,羅非白沒什麼動靜,竹林間有風,過了茶肆縫隙,過了那些商賈看客們驚悸探究的目光,吹動了馬車的簾子,林淩隱隱瞧見被吹開的簾布後頭,些許昏暗中,這位受寒後連著兩三日都不見好轉的縣令大人一手抵著額側,似乎對這個局麵很頭疼,又像是在猶豫如何抉擇。
林淩又不是傻子,從觀察這羅非白跟翟祿的相處就知道這個案子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已經浮出水麵,此前幾波殺手十有八九是對方派來的,若是羅非白在此放手,等於把罪證人犯拱手讓人。
可若是忤逆......即便案子破了,但凡宋利州那邊未曾一網打儘,羅非白的前途就堪憂了。
為了那些死去的女子,值得嗎?
林淩沉默著,下意識看向前麵騎馬的頭領,後者隻是拉了下鬥笠,未曾開口。
在這樣的沉默中,馬車簾子終於掀開了。
羅非白單手撐著臉頰,一手握著太守政令,“都到城門口了,宋大人如此辛勞,也要代為轉送此令與太守大人嗎?不如一起?”
自然不可能把人送到太守府那。
隻
() 要人進了府衙,先行認下什麼,後續太守府再查,兩邊認罪書就有得掰扯了。
不是所有知府都是宋利州。
不過羅非白既然這麼說了....那府衛一時不好作答,忽然身後烏泱泱騎馬的一群人中,一匹馬緩緩行出,馬上的瘦削中年男子,一副管家或者師爺的打扮,細聲和氣道:“羅大人儘忠職守,不負阜城溫縣令遺留之風,宋大人對你深為讚賞,但此案涉及重大,羅大人年紀輕輕,還得遵些規矩的好,免得惹火上身。”
這是威脅嗎?好猖狂啊!
這儋州太守可還沒離任呢,這宋利州就如此囂張。
江沉白等人聽著怒火中燒,卻也發現張信禮直勾勾盯著那個管家,幾次眼神跟表情跟他們轉達意思——是他,就是這個人。
果然!
江沉白知道真相已浮出水麵,這個管家就是鐵證,宋利州如此激進,儼然是要仗著背景強行主掌此案,抹消真相,且如今最重要的證人張信禮一旦被帶走,十有八九要意外死於獄中。
怎麼辦?
羅非白沉默了。
章貔亦冷眼看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頭領拉著韁繩,暗想這人不知是否還有什麼底牌以抗衡宋利州,或許可借後者來探查此人的深淺,畢竟上頭給了命令,要查此人,他總不能交一些浮於表麵的情報敷衍。
就在他以為能窺見羅非白底子的時候.....後者開口了。
“好的,那就帶走吧,勞煩了。”
“但此行我等人的住所可有安置?還有差旅費用.....勞煩這位管家回去跟宋大人報備下,由徠鈞府給安排下。”
管家愣了下,以為自己聽差了。
頭領跟章貔等人錯愕。
什麼?
張信禮如遭五雷轟頂,難以置信看著羅非白,那眼神仿佛是苦守寒窯二十年的原配發妻終於瞧見了丈夫歸來,但後者也就是帶著嬌妻愛子回故地給祖宗燒個香上個墳就再次走了,頭也不回。
不對,他現在好像是被賣了。
這還不如拋妻棄子呢。
張信禮努力抬起沉重的枷鎖,伸著手指指著羅非白,正準備罵這狗東西翻臉無情,那邊管家反應過來了,一口應下,不願節外生枝,立刻就要將人轉移帶走。
“且慢。”
茶肆中,走出一個人來。
灰衣長袍,麵若冠玉,素雅中可見生活樸素之氣,眉眼亦有中正之氣,他皺眉凜顏,為表敬重,從棚布下走出,淋著細細的小雨對眾人行禮,端方客氣,但瞧著有些病態,不甚康健,可比羅大人更不長壽的樣子。
這年頭怎麼了,俊俏書生一個賽一個短命的樣子。
“在下柳縹緗,願以太守府府令介入,代為接受羅縣令護送之責,接管這些犯人。”
他取出一份令牌。
有人不解這一副書生模樣的公子哥哪來的太守令,莫非是太守府中的參要文官?
突然
。
管家跟府衛隊長乃至翟祿等人都變了臉色。
“見過柳公子。”
幾聲細語,幾聲嘈雜,江沉白這些外來人也才得知這人身份。
儋州太守姓柳。
此人是其獨子柳縹緗。
——————
幸好,幸好,太守公子都出麵相助,這宋利州的爪牙再囂張也不敢當麵違背上意吧。
不然也太沒規矩了,到哪都說不過去。
章貔摩挲著韁繩的粗糙,目光掃過這位素淨公子,暗想這人倒是一副還未被官場渲染的模樣,也沒羅非白那老辣圓滑的心機,就因為不願讓罪犯被宋利州的人帶走就急匆匆露麵,等於把自家親父跟宋利州的官場矛盾擺在了明麵上。
一旦來日柳太守上升無望,宋利州上位,就是清算的時候。
柳家必有大難。
這人,太青澀了。
宋利州身邊的一條狗,不,或者說他的一個管家都顯得老辣狡猾,瞧見太守之子出麵,竟也隻是稍稍驚訝,後立刻客氣下馬,行禮之後從衣內掏出一份信件來。
“宋大人早年便知柳公子當年為那奸相勾結青鬼邪派引發的肅查而無端牽扯進入,雖最後奸相倒台,柳公子等學子亦被查出是清白的,洗清冤屈,但功名受阻,如今,宋大人為您在王都引薦我朝文壇大家,願為您繼續科考仕途出些綿薄之力。”
信件內也不知是引薦大家的書信,還是宋利州背後的高官私人信件,以此逼迫太守父子讓權。
但瞧這管家的模樣,必然是信心滿滿。
哪些學子不在乎功名仕途?
柳縹緗大抵沒想到宋利州出手如此大,臉色大變之時,眉眼間有了掙紮跟隱忍,最終一咬牙,“不必了,我....”
這一次拒絕,等於徹底得罪宋利州在王都那邊的高官後台了吧。
追求公理跟真相,總是需要一些人犧牲嗎?
這一下,頭領終於忍不住了。
“柳公子讓一讓。”
他用刀鞘擋住了府衛隊長,後者惱怒,掃了頭領等人一眼,沒看出來頭,以為是差役或者什麼驃衛,太守之子尚得讓他們忌憚,這是沒辦法的事,可這人算什麼?
府衛隊長直接拔刀怒指,“府衙辦案,閒雜人等也敢阻攔?!滾開!”
那管家皺眉,眼中閃過冷意,冷漠盯著羅非白:“羅大人,這是你的人?這是何意?莫非是陽奉陰違?”
這是在把在柳縹緗那受的氣撒她身上了。
羅非白手指揉著眉心,“誤會了,他們不是本官的人,事實上,本官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這話一說,管家等人正以為這人是在消遣他們,而江沉白等人卻是疑惑。
不是通思館的人?
那晚羅大人也是知道的啊,兩邊還對過身份。
所以?
卻見那頭領跟林淩等人全部從衣內掏出一個令牌來。
刷刷亮出。
“儋州督察院暗部在此,四品武將兼暗部執守蔣飛樽。”
“五品武將林淩。”
“.....”
那晚的令牌是通思館的,但顯然是假的。
這個才是真的,還是督察各州太守跟府衙的督察院部下之人。
暗部,名頭不小,卻是凶名在外。
府衙之人俱是變臉,本來拔刀相對的府衛們齊齊收刀.....忌憚不已。
全場氣氛一時肅靜。
李二這些人再看林淩這女郎都驚呆了——這還是五品武將?雖然文官素來節製武將,但自家大人論品級好像還輸了對方一些。
更彆提官職更高的蔣飛樽了。
真正在儋州讓百官聞之變色的凶將理當如斯。
那管家臉色發青,最終帶著一群府衛垂首行禮,默認此案轉入督察院手中調查。
畢竟當年紅花案也是以督察院為主導的,差點抓到鐵屠夫。
“既然督察院已經著手調查此事,那我等自然相信真相即將水落石出,而儋州官場一體,不管是宋大人還是太守大人,想必都希望此亙古少見的凶案能早日結束,讓死者得以安息,儋州民生亦能得以安寧。”
話倒是說得很好聽。
蔣飛樽自然應下,再回頭看羅非白,雖然如今顯露了官職,但不改客氣,“此行辛苦羅大人了。”
羅非白:“不辛苦,隻是有點惶恐了,沒想到勞累幾位督察院的武將上官親自護送下官,實在覺得自己不配了。”
“虧下官還以為諸位真是通思館的鏢衛呢,想著不虧是通思館,隨便派出一隊人都如此身手不凡,英姿勃發.....”
如果不是江沉白他們也算了解自家大人,現在已經猜到後者必然提前聯係了督察院,將案子外放整個儋州家喻戶曉,又內投督察院,提前聯絡人前往涼山接應,也不至於在最後關頭攔下宋利州的強勢官威。
可既然自家羅大人說不知內情,那她必然就是清純無辜的。
江沉白等人也一副惶恐謙卑的樣子,一個賽配合。
林淩無語,又看羅非白謙謙君子的模樣,暗想:那晚你說自己克妻的時候可不是這幅嘴臉。
頭領大抵也沒想到羅非白會撇得這麼乾淨,這人也是奇怪,既能頂著儋州官員的壓力力查此案,又在臨門一腳甩脫乾淨。
“羅大人不怪我等隱瞞身份就好,實在是想暗查到底哪些宵小暗中摻和,以備後續調查。”
那晚處理掉的殺手裡麵可有活口,加上今天跳出來的宋利州一夥,可有得查了,也算他們的偽裝有了成效。
自然,也得是身份不為管家等人所知的暗部才有如此效果,否則他們一看到督察院的熟麵孔,哪裡還會出麵。
釣魚,自然也就沒了效果。
就是苦了羅非白,剛剛這蔣飛樽可是不吝借宋利州那邊的壓力一並調查她深淺的。
“不敢。”
羅非白說著,又問:“所以此行費用報備.....是走徠鈞府還是督察院?現在給嗎?”
蔣飛樽:“.......”
管家:“?”
這姓羅的是喝醉了麼?還想我們徠鈞府給你承擔此行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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