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非洲,摩洛哥,丹吉爾。
單身女人在港口攔下了一輛車。她悄無聲息的鑽進副駕駛後排的位置,報出一個酒店地址。
黑膚司機悄悄打量著這個怪人。
十月份正是這座摩洛哥“夏都”的旅遊旺季,氣候溫和而涼爽,來自歐洲的旅客都儘情地舒展著自己的身體。可她卻與主流背道而馳。
她緊緊裹著一件長到小腿的黑風衣,一頂誇張的、具有複古意味的大簷草帽上用珠針釘著麵網,一色都是漆黑。
司機在座位上扭成了花,變著角度從後視鏡裡窺視她的容顏,卻也隻看見她蒼白的下頦,一縷新月般彎曲如鉤的黯淡金發垂在她嘴邊。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司機用柏柏爾話喃喃自語。
這座城市崇尚白色,從本地男女的寬大衣袍,到海岸線上鱗次櫛比、雪峰般壁立的建築物,她像是一滴濃鬱的墨汁,在天與海之間格格不入。
不是來捉奸老公的賢妻,就是偷會情人的蕩..婦。
司機得意洋洋地下了結論,又瞥了一眼女人隨身的行李——一隻絲帶包裹的紙盒,立馬確定是後者。
而且女人似乎很緊張,她不斷地掃視著窗外的市井風光,仿佛有人在跟蹤她——看來她的丈夫已經有所發現了。
“如果你不能管好自己的眼睛,”女人忽然冷冷地說,“我不介意替你發揮它更大的價值。”
司機一愣,卻見女人不知何時抬起了頭。她有一雙黑眼睛,可根據他幾十年來迎來送往的經驗來看,金發的歐美人種往往不會有這麼深的瞳色。
汽車轉了一個彎,陽光斜射進來——他終於看清楚了!司機一拍方向盤,拍得喇叭吱哇亂響。
“你的眼睛很好看,也很少見,女士。”他口不擇言地亂誇起來,“像是澳洲人佩戴的黑珍珠。”
其實不怎麼像,黑珍珠隻有皮光是綠的。這女人的眼睛本身就是極深的墨綠色,像是池塘邊水生植物腐爛而成的淤泥。
隻有像他這樣在強光照耀之下專注凝視,才會發現。
司機絮絮叨叨地講起來,問單身的女客懂不懂得基因的知識,知不知道“金發碧眼”也是一種固定搭配。
“金色頭發的人總是擁有一雙或清淺或鮮明的藍眼睛,偶爾也能見到綠眼睛,但像您這樣綠得發黑的,我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司機操著一口土味濃重的英語,熱情高漲,“如果您父母不曾表現出類似的性狀,您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是否有什麼病變。”
但是女人聞言卻一愣,抬頭瞪向後視鏡,仿佛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眼珠子是綠的。
司機不由咋舌,生怕自己擅言生死嚇到了對方,接下來的一路都沒有再說話。
小汽車一路駛出喧鬨的城區,經過一條長長的、旁側種滿椰子樹與棕櫚樹的林蔭路,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白色風帆般的度假酒店靜靜地臥在僻靜的海灣裡,門前停滿了豪車,一對家境殷實的白人男女正手挽著手看門童卸行李。那一套大大小小的啡白格紋皮箱看著都像是定製的,每一隻都打著L.Vuitton的鋼印。
普普通通的出租汽車在這裡是如此的寒酸突兀。
司機忐忑地回頭看了女人一眼,卻見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隻小酒壺,正慢慢地喝著。那隻神秘的紙盒打開了,不是他猜測的、要送予情人共享的蛋糕紅酒,而是一雙黑緞高跟鞋。
所以還是捉奸嗎?怪不得要喝酒壯膽。看,她連戰靴都帶來了。
司機自覺掌握了宇宙的真理,連錢遞到他麵前都沒有反應過來。
女人“嘖”了一聲,滿麵厭惡,反手把錢扔到了司機臉上,這才提著紙盒下車——剛下車就踉蹌了一下,纖細的腳腕踩著同樣纖細的鞋跟直打哆嗦。
“滴滴——”出租汽車囂張地按了按喇叭,一溜煙兒跑了。
女人立在原地平了平氣,這才夾在一眾闊客之中進門。說實話她的衣著打扮都不算廉價,但舉手投足的風度卻著實配不上那份考究。
“你好,我來拜訪朋友,不知道伊——塞拉米卡Ⅰ夫婦住哪一間?”
酒店前台下意識想要拒絕,就見女人輕輕推了個東西過來——50英鎊的紙鈔,被巧手疊成了一個愛心。
“那也不行。”他有骨氣地還是拒絕了,不由抬頭看了一眼,正與女人幽深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她的目光好像能直接看進人的心裡去……稚嫩的黑人小夥兒暈暈乎乎地想,她五官其實年輕得緊,沒準比他還小幾個月呢。
女人一直緊盯著他,忽然勾了勾嘴角。
“沒關係,那打擾了。”女人沒有收回那50磅,轉身走到大堂的休息區裡坐下,招手叫了一杯檸檬水。又過了一會兒,她不見了。
客房四樓,正被魂牽夢縈思念著的單身女人此刻正站在14號房門前,她猶豫了片刻,伸手敲了敲門。
“是誰?”門裡有同樣年輕的女聲問道。
“是我。”她忍不住道,喉嚨裡哽得厲害。
“夠了,小姐,我警告你!”門裡突然多了男人的聲音,“我有妻子,我很愛很愛她,還有我們的孩子,你不要不分白天黑夜地來打擾我們!”
門裡的女人嗔怪地埋怨丈夫:“夠了,詹姆!那是她的職業,但今天白天就來敲門,真是夠反常的。”
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女人羞惱地漲紅了臉。
“蜂蜜Ⅱ小姐?你還在嗎?”門裡的女聲關切地問,“如果你願意的話,或許我們可以去沙灘上喝杯咖啡?沒關係的,我請客。”
“不……不是什麼蜂蜜,我是——”她頓了一下,想起大衣內側口袋裡的護照,“是克洛伊·勒布倫Ⅲ。”
房間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門裡的女聲問道:“呃,克洛伊……你還記得上一次我們見麵,在哪裡,在乾什麼嗎?”
謝天謝地,她恰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