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入王府前,本家姓什麼?”她問。
不料這人搖了搖頭:“屬下不記得了。”
也是,才五歲的孩子,跟著寡父討生活,原本也足夠辛苦了,可能日常隻以小名相稱,很多事都已經失散了。
她沉吟了片刻:“姓薑,如何?”
他本就是她的人。隨她姓,再自然不過。
不料他卻麵露忐忑,嚴詞拒絕:“主上,不行的。”
“為什麼?”
“薑姓從女,乃是皇姓,尊貴無匹。屬下身份低賤,萬萬不敢沾染,若是傳了出去,讓外人知道了,恐怕要給主上惹麻煩。”
他懇切道:“主上待我好,我明白的,但求主上不要賜姓。”
薑長寧撇了撇嘴。
麻煩得很。
“破爛規矩一籮筐,”她小聲嘀咕,“那姓江吧,同音,不同字,總沒有人再管了吧?”
身旁的人抿抿嘴:“這倒是可以的。”
她懶散坐在床邊,往庭中眺望。
王府的園子造得好,春柳春花,如煙似霞。她看了一會兒,忽地輕輕笑出聲來:“江小柳兒。”
那人愣愣的:“什麼?”
“沒什麼,今日朝堂上,倉促替你改的名字。”
她看著這猶自懵懂的人,回想起她與煙羅膽大包天,聯手撒的大謊,自己也覺得好笑,忍俊不禁。
但轉眼又搖搖頭:“不行,太小家子氣了,不配你。”
身旁人全然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
她兀自仰著頭,望著房梁上日光投落的影子想。
想起昨日裡,在薛府的地牢初見他。
那麼清瘦的一個少年,伏在地上,滿身是血,乍一看,她還以為是死了。被打成那副模樣,也咬牙不肯供出一句來。甚至到了,決然將手伸進火盆,毀去指紋的地步。
在她麵前乖得稍嫌過分。
她不在的時候,骨頭卻那樣硬。
與此間尋常男子的賢淑體貼、溫柔小意不同,他的底色是清冷的,總讓人聯想到夜色裡一個單薄身影,肩上灑落如水月光。
“就叫江寒衣,好不好?”
與他原本的代號,字音上還算有些聯係。
她無端地覺得很配他。
“江寒衣……”他低聲重複了一遍,抬頭望她。
眼睛裡亮亮的。唇邊揚起一個笑,與他慣有的那種局促又謙卑的笑容,格外不同些,顯得很動容,甚至有些明媚。
“多謝主上賜名,屬下很喜歡。”
雖然他先前說過,對影衛而言,但凡她賜給的,都是好的。
但是薑長寧總覺得,他是真的喜歡。
屋外春風正好,從花窗裡漏進來那麼一星半點,也令人覺得暖意拂麵,整個人懶洋洋的,很安定。
兩人之間有一會兒沒說話。
半天,她聽見小影衛,不,江寒衣,猶猶豫豫地開口:“主上也吃。”
一扭頭,隻見這人正努力地,試圖將另一支糖葫蘆遞給她。
一雙手被布帛包得臃腫嚴實,看起來心酸,又有些好笑。
“伸出圓手。”她輕聲嘀咕。
“什麼?”
“沒什麼。”
她按下他不安分的手,很聽勸,就著他方才吃了一半的糖葫蘆,順口就咬下一個山楂。
這人急著攔她,沒攔住。
“主上,這是屬下剛才……”
“又不是沒吃過。”
她撇了撇嘴,看著他又急又羞,又開始紅的臉,忽然惡作劇心態橫生,不由分說,抬手去摸他的頭。
直將人家束得整齊的高馬尾,揉得亂蓬蓬,毛茸茸,像是在草叢裡打過滾,剛鑽出來的貓兒。
再對這目瞪口呆的人,輕輕笑笑。
“彆多想,安心養傷。”
……
於江寒衣而言,有了名字之後的日子,仿佛一下不同起來。
沒有了嚴酷的訓練,沒有了刀劍血腥,也不必再為了任務而時刻警醒,惴惴不安。
取而代之的,是每日裡來換藥,仔細察看他傷勢的郎中婆婆,和儘管看他的眼神頗為微妙,卻終究奉命來照料他的侍人。
他覺得自己一下變成了一個閒人。
這種閒,竟令他很不適應,有些無措。
薑長寧會抽空來看他,問他的傷勢,也會與他玩笑,然後麵對他誠惶誠恐的模樣,看似嫌棄地揶揄:“規矩那麼大,一點也不好玩。”
但她來的時候並不多。
她有自己的事忙。
江寒衣從未問過,她究竟在忙些什麼,這不是他身為一個下人,應當了解的事。但從他當初去薛府,領到的任務來看,也隱約可以窺見一斑。
得益於常年的刻苦訓練,他的底子很好。
儘管當初傷得可怖,渾身都沒剩下幾塊好肉,半個月後,竟也可以緩慢地下床走動了。
就連郎中婆婆也道:“老身一輩子行醫,倒也少見這樣爭氣的。”
這一日,眼看天氣好,他披衣下了床,想到外麵的院子裡走走。
郎中說的,臥床久了,容易患上萎症,四肢纖細綿軟,吃不上力。這對於一個影衛,是不可接受的。
但他終究離好全了,還差得遠。下床時腳下一絆,險些跌出去,幸而扶住床架,才堪堪站穩。
照料他的侍人正從外麵進來,見狀,立刻皺了眉頭。
“這位小爺,您腿上固定的木板都還未拆呢,這樣急著下床,圖什麼呀。若是摔了,您受罪不說,奴才們也沒的遭殃,落一個伺候不周的罪名。”
他低下頭,小聲賠禮:“對不起,是我添亂了。”
這些侍人,均出自薑長寧的南苑,即便在整個王府裡,也是有頭有臉的,其餘地方的人都要奉承巴結。
一朝讓人指了過來,照料一個從前壓根不會正眼看的影衛,儘管明麵上不敢有差錯,心底裡卻自然是很瞧不上的。
見他脾氣軟,開口便是道歉,便越發的陰陽怪氣些。
“使不得,您可是被殿下親手抱回來的,如今也攀得上半個主子了,奴才們不過是伺候人的,可受不起您的賠禮。”
嘴上這樣說,手上卻不由分說,將他重新架回床上。
動作並不輕柔,不知磕碰到了哪裡,聽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氣,也不在意。
“小爺,今日是府中領用度的日子,奴才少不得要跑一趟,其餘人大抵也有活計,脫不開身。您瞧,您身邊也沒個人,要是再胡亂走動……”
“我,我不會了。”
江寒衣垂頭坐在床邊,手縮在衣袖裡。
“你放心。”
侍人瞥他兩眼,大約對他的識趣還算滿意,輕哼一聲,昂著頭便往外走。
誰知走不了幾步,態度卻忽地恭敬起來,向著門外道:“奴才見過明公子。”
他一怔,抬頭看去。
隻見一個年輕男子,正款步從外麵進來,一邊讓了免禮,一邊和氣地交待:“今日發下來的用度,都在這裡,我順路便帶過來了,不必再費事跑一趟了。”
端的是清雅俊秀,氣度從容。
江寒衣不知他是誰,隻得偷偷將求助的眼神投向侍人。
無奈那侍人正忙於奉承對方,喜笑顏開,一個勁兒地道,還是明公子體恤又周到,半分也沒朝他這裡瞧。
還是那被稱作明公子的人,留意到了他的無措,微微一笑。
“前幾日便聽說,殿下領了一位佳人回來,安置在南苑,隻是府中事多,總不曾得空來與你照麵,倒是我怠慢了。”
他望著江寒衣的眼睛,道:“侍身溪明,是殿下的側室,這廂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