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薑長寧挑了挑眉梢。
不過兩根糖葫蘆罷了,怎麼就能讓他反應這樣大,定了半天,也不敢伸手去接,好像十分意外一樣。
她原本想打趣,若是不喜歡,就還給她吧。轉念一想,和這人還是不開玩笑為好。
於是改口:“快嘗嘗。”
這人垂眼看著那再尋常不過的街頭吃食,仿佛無措,又期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
拿不起來。
他的雙手上,纏滿厚厚的布帛,層層疊疊,直裹得像兩個小粽子,就連動一下也難,更彆說拿取那樣細的竹簽了。
是她忘了。
他努力了幾番,未果,又試圖用雙手將竹簽合抱起來。
薑長寧無奈輕歎了一口氣。
“彆動了。”
糖葫蘆十個一串,被大周朝的齊王舉起來,小心遞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影衛唇邊。
“主上……”他囁嚅道。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包紮的布帛,又想起昨日裡郎中說過的話。
他的雙手,是被炭火燒傷,好在時間不長,其餘地方雖乍看可怖,但沒有太大的妨礙。唯獨十個指尖燙得格外厲害,皮肉焦黑,像是用了極大的決心,一瞬間直插到了炭盆的深處。
這不是刑訊的手筆。
刑訊的要義,是一點一滴加碼,使人受儘折磨,最終在某一個節點上承受不住,吐露出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不會這樣粗暴決絕。
這樣的傷勢,更像是他為防體力不支時,讓人強行畫押認供,索性選擇自己將指紋儘數毀去。
毅然決然,不留後路。
假如她沒有及時趕到,他是真的會被打死在那裡。
地牢中的血腥情景,和眼前好端端坐著,雙眸被糖葫蘆填滿的少年交疊在一起,令她晃了一下神,忽地心裡有些鬆快。
笑得也格外軟和:“沒事,吃吧。”
可麵前的人不敢動。
他抬起眼來,小心地覷她,眼裡明晃晃地,寫著惶恐、無措、羞怯,最後交彙成熟悉的兩個字——不配。
她趕在他推辭前,搶先堵回去:“胡亂拒絕,和下跪一樣罰。”
這人抿了抿嘴,不與她爭了。
他極小心地低頭,湊上去,試圖儘可能斯文、快速,不給她添麻煩地,從糖葫蘆串上咬下一顆來。
但是偏偏天不遂人願。
好大一塊冰糖,從上麵落下來。
以他影衛的身手,原本定是能接住的,無奈如今有傷在身,終究是失之敏捷。
於是不偏不倚,正掉在她的裙擺上。
將他臊得臉上頓時就紅了:“對不起,主上。”
“多大點事。”
她心說,這人動不動道歉請罪的脾氣,也得改改,不然聽著頭疼。
手底下很自然地,就將糖塊撿了起來,也沒多想,順手就塞進了嘴裡——不浪費麼。
糖塊既薄,且脆,輕輕一咬,便碎裂開來,在唇齒間化開,甜絲絲的,讓人喜歡。
是挺好吃的。
她滿意地點點頭,才發現麵前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亮晶晶的,從脖子一直紅到耳根。
她這才後知後覺,自己的舉止,仿佛是有些曖昧了。
於此間的男子,尤甚。
趕緊清清嗓子,轉移話題:“好吃嗎?”
小影衛點點頭,將嘴裡忘記嚼的山楂飛快咽了,才開口:“很好吃。”
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一些:“屬下還是第一次吃,謝謝主上。”
薑長寧猝不及防,怔了一怔。
是了,影衛管束嚴格,彆說擅自離開王府了,就是未得允許,在府裡其餘的地方走動,也是逾矩。這些孩子,自幼貧苦,自從入了這一道門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了。
王府管他們有飯吃,有衣穿,可像這樣街頭巷尾當閒嘴的小玩意兒,大約是不會有心思供給他們的。
他竟從沒有吃過。
她想了想,自己今日在街上,突然起了興致要越冬去買,其實並不曾想過這樣多。無非是瞧著,這小零嘴招人喜歡,他為她重傷,模樣可憐,買回來讓他高興些罷了。
不料竟是買對了。
“你喜歡?”她揚起眼尾,“那以後再買。”
誰想這人卻忽地搖了搖頭。
“沒有什麼喜歡的。”
“嗯?”
“屬下隻是一個影衛。主上給我什麼,便是喜歡,不給我的,便是不喜歡。”
他垂著眼簾,不看她,半晌,極小聲補了一句:“主上不用待屬下這樣好的。”
薑長寧端詳著這忽然又謹記起自己身份的人。一死板起來,便顯得不可愛了。
明明方才瞧見糖葫蘆時,連眼底都是亮的。
她沉默了片刻,輕聲問:“是不喜歡,還是不敢喜歡?”
“屬下……”
“影衛的規矩,是太大了些,但本王不是個守規矩的人,也不講這一套。”
她懶洋洋地,將手裡糖葫蘆轉了轉,竹簽險些在他鼻尖上畫了個圈。
“少想些有的沒的,吃不吃?”
這人沒話了,微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又就著她的手咬下來一顆。
他像是為自己這般僭越失禮的舉動,感到很羞恥,包紮著布帛的手,還想悄悄攥被角。嚼得很慢,很仔細。
半晌,忽地冒出一句:“要是我爹爹也吃過,就好了。”
“什麼?”
“小時候不懂事,見彆人手裡舉著,便也問我爹爹要。爹爹說,家中太緊了,待他多替人洗些衣服,過年的時候,就給我買。我說那我不要了,等我長大些,掙錢給爹爹買。”
他目光平視著前方,微微笑了一下,聲音輕輕的。
“沒等過年,爹爹就死了。”
“……”
薑長寧一時無言。
她知道的,為防心懷牽掛,不能一心執行任務,能被選來做影衛的孩子,全都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
但此刻聽聞,心裡還是唐突不好受。
反倒是他先回過了神,搶先道歉:“對不起,屬下不該同主上說這些晦氣事的。”
她多看了他幾眼。
“你進王府的時候多大?”
“五歲。”
“你……叫什麼名字?”
從昨日至今,她從未問過他的名字。
她將他從地牢裡抱出來,替他治傷,囑他安心休養,甚至有心給他帶糖葫蘆。但她從未想過問一聲他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這人倒是毫不介意的,隻恭順地答。
“十一。”
她怔了怔,還觀察了他神情,才確定這真的是一個名字。
一時心情複雜。
他像是看出了她所想,主動解釋:“影衛沒有大名,都以數字排序,一聽稱呼,就知道入府早晚。”
說著還想安慰她:“挺好的,很方便。”
薑長寧聽不下去了。
這不是一個正經名字,叫著也不像話。
或許在這個世界,在自幼孤苦的他看來,並不算什麼大事,但是在她來自的地方,這是對人的一種物化。
名字是很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