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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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木一退後幾步, 把手中的透明袋子抖開,“撲撲”, 半透明的袋身膨散開來的同時,還有幾塊翠綠翠綠的菜葉子從中落下來。
她把袋子遞給高陸, 又把他懷裡的那一大包東西接過來, 放在地上, 彎腰從裡麵找出那捆深青色的繩子。
低頭把繩子的一端纏在自己的腰上, 係好, 蘇木一便走到高陸身邊,傾身, 微微屈膝他的腰部也纏繞上了幾圈。
這個姿勢從某種角度來說, 看上去很像擁抱。高陸低頭望著蘇木一暖茸茸的發頂,覺得腰部有點癢, 又有點暖。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現在還不很清醒, 又像清醒得過了頭。劇烈的驚嚇、興奮、緊張和荷爾蒙混雜在一起,糅合成一種腎上腺素飆升的狀態。
扇葉通電到現在,已經轉出了最大風力, “轟轟”的風聲在圓直向上的管身裡猛烈回蕩。
蘇木一動作很利落。她將自己和高陸綁好,中間空出兩米左右的繩段, 又把剩下的繩子整理成一圈一圈的攢在自己手裡, 跨在手臂上,然後彎腰在床墊裡翻找片刻。
起身時, 她的手裡拿著兩枚手掌粗、彎月型的窄塊, 正是她花費了幾個晚上削出來的那兩塊。
她將兩枚窄塊拿在手心裡交疊, 然後用繩子的另一端交叉纏繞幾圈,打結,一個簡易的“抓手”就做好了。
隨後,蘇木一把包裹捆上幾圈,將它也五花大綁地綴在了這跟長繩上。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從高陸懷裡拿過了一隻袋子,重新抖落開,雙手各抓著袋子的一邊,站定。
這種大口袋的材質有點像塑料又有點類似膠質,看上去結實度還不錯。
蘇木一深吸一口氣,看向高陸。
“準備好了嗎?”
高陸眼睛很亮,神情緊張中混合著興奮,聞言用力點了點頭。
“3——2——1!”
蘇木一退後幾步,然後高舉著手臂,雙眼一閉身體在瞬間爆發出箭一樣的速度,飛快地完成了一套助跑、飛躍的動作。
手中的袋子隨著她的奔跑灌入風,一下子鼓起來,又在她一頭撞入風扇上空時立時被吹得“嗖”一下漲滿,即刻便被風旋猛烈的推力一下子送向了上空,連帶著下麵綴著的蘇木一一起。
強風使人睜不開眼,天旋地轉中,蘇木一隻能儘量放鬆肢體,手指緊緊拽住袋子的邊緣不放。
高陸是在她的後一秒同步跑出來的,兩人一上一下像兩盞孔明燈般被迅速地順著“煙囪”圓筒型的通道向上送去。
範裴羅德裡克和x7002站在原地,用同樣的姿勢仰頭望著他兩的身影在視野裡越來越小。
“如果過會兒如果他倆摔下來,02,你有把握接住嗎?”範裴羅德裡克問。
通體玄黑的機器人幽藍的雙眼微閃,毫不猶豫地答道:“能。”
不知過了多久,感覺風力沒那麼強猛、身體上升的趨勢也慢了點了,蘇木一嘗試著費力地勉強睜開眼睛。
往上看,泛著亮光的出口還很遠,似乎遙不可及。往下看,範裴羅德裡克和x7002的身影也已隻剩下指節大小的兩個點。
風仍在托著他們快速上升,刮得皮膚生疼。蘇木一感覺自己的臉好像被風灌得氣球似的漲起來,又感覺手中的袋子似乎被扯得變形了,手指也很酸。
她眯著眼睛望著不斷下滑的黑色牆壁,在心裡默默地數著:“兩米……兩米……兩米……”
隨著頭頂的亮光越來越接近,他們上升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了。好在狹長的管狀結構給了風旋持久的動力,使得這種上升一直沒有停止。
十分鐘,或者更久,當蘇木一用力攥緊的手指已經發白到隱隱發抖,眼睛也被風吹得發紅流淚時,她終於忽然間被灌進了滿肺新鮮的、冰冷的空氣。
這種氣息屬於山林,屬於徘徊於高闊天空之下的曠野,屬於——自由。
快到了。
蘇木一拚儘全力地睜開眼,仰頭向上望去。
模糊的視野裡,光線很亮,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但白色裡又混雜著一種細小的汪藍色……那是什麼?
距離越來越近,白光越來越大,蘇木一鬆開一隻手,將手上挽著的繩子猛地擲了出去。
繩索在風中散開,長蛇般向著白光裡撞去。
“砰。”
繩端的抓手似乎撞上了什麼東西,一下子彈了回來。
失敗。
蘇木一隻得艱難地轉動著手臂,嘗試慢慢把繩子收回來。
她隻有一隻手還拽著充滿氣體的口袋,袋子口被吹得一歪,整個打著旋兒亂晃起來,將下麵綴著的蘇木一甩來甩去,還往下驟墜了一截,眼看著岌岌可危。
蘇木一喘著氣,大口的冰冷空氣躥進身體裡,使得她的整個麵色蒼白得像塗了一層霜,頭暈、眼睛看不清東西。
你隻有一次機會了,她對自己說。
收攏……收攏……終於,繩頭重新捏回了手上。蘇木一努力放鬆身體,使自己跟著風的節奏不斷搖擺。這麼做的效果是明顯的,至少她沒有再往下掉了,但因為頭上的袋子是歪的,所以她整個人還是在被反複地蕩來搖去。
“3……2……1——”
兩圈過後,掌握到節奏的蘇木一在自己即將被蕩到最高點時,順著風向再次儘全力把繩子擲了出去。
“哢噠。”
棱角分明的抓手紮過去,拖著長長繩擺在風中浪濤般擺動。
蘇木一這一下的發力動作實在太大,避無可避地,遭到猛烈拉扯袋子邊沿終於不堪重負地撕裂開來,袋身馬上被風卷著向上去,而蘇木一向下墜去。
她隱約聽見高陸在喊,風聲太疾,話語的具體內容實在聽不真切。
蘇木一在風旋裡暈頭轉向地翻滾著,半晌忽覺腰間一勒,方才借此使得自己的神智勉強清醒過來。
她深吸一口氣,一個收腹腰身彈起,雙手緊緊抓住自腰間向上延生的的繩子,勉強將自己的體位正了過來。
萬幸,這一次的抓手成功固定住了。
隨即,蘇木一開始順著繩子往上爬。四周向上噴湧的強風幫她省了不少力。
如果在平時,攀爬這樣的繩子對蘇木一來說也不算太難,但現在她身上穿的仍是那身囚衣,相當於憑空增加了成倍的阻礙。
一米……兩米……
風實在很大,吹得繩子在不停晃動,誰也不知道上麵的抓手具體卡位如何,又會不會在下一刻被晃落下來。
高陸吊著個大袋子飄在一旁乾著急。雖然現在離著出口已經很近了,但大約也已經到了風力的極限,綴著人的大袋子仍氣球似的飄飄浮浮,卻不肯再向上了。
蘇木一一下又一下地攀爬著,一雙細瘦的胳膊承受著整個身體的重量,又與身上的衣服抗爭著,整個手臂都在發著抖。
她在強風中控製著呼吸,一點一點維持著勻速向上的節奏。就這樣,在一米一米地接近中,蘇木一漸漸的整個人都沒入了白光中。
在黑暗裡前行太久的人突然來到明亮的天空之下,最初的一時半會兒幾乎是看不清東西的。
蘇木一隻能一隻手拽著繩子,另一隻手試探著伸出去,細細摸索。
冰涼,濕潤,寒意浸人。
“嘶。”指尖上一陣刺痛,蘇木一倏地收回手來,五指一握便覺那處皮膚上已經結了一層細細的冰晶。
寒冷和風混在一起,能夠鑄成這世上最酷烈淩厲的刀劍。
前麵的開口處蓋著什麼東西……蘇木一費力地將身體拱上去,一腳踹出——“嘭”!
感覺像是個金屬網罩。
或許人在絕境是總能爆發出超乎平常的力量,蘇木一全力躍起這一腳竟是生生把這個巨大的網罩踢得震開一線縫隙。
一股風簌地灌進來,重新掉回繩子上掛著的蘇木一隻覺麵上一麻,伸手一拂,細細碎碎的冰淩成片地掉落下來。
手中的繩子沉沉一墜,蘇木一半遮著眼眶回身望去,就見下麵的高陸也扔了那袋子開始順著繩子往上爬了。
在體力上,他顯然要好得多,也沒有衣服的阻礙,沒一會兒就接近了。
繩子不斷顫動著,蘇木一忽然感覺到下方有手握住了自己的腳踝。
濕冷的寒風吹得她腦袋有些發懵。再這樣下去一會兒,我一定會生病的,蘇木一遲鈍地想。
這種情況下病了,那就隻剩死路一條。
“一一!我——爬——上——來——了!”高陸的聲音在風裡模糊得厲害。
接著,蘇木一便感覺到下方的兩隻手都開始往自己身上攀。拉扯力驟然增強之下,她隻能全力握住繩子不放。這樣的角力中,那種冷得發麻的感覺倒是稍稍減退了。
高陸靈活得像隻猿猴,就這麼抓著蘇木一的腰腿和繩子生生爬過了她,繼續向上方而去。
“轟——轟——”
滴滴噠噠的碎冰和水滴下雨一樣落下來,繩子劇烈地晃動著。蘇木一於是意識到,上麵的高陸在踹那個網罩。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忽至。
那種感覺大概類似於十多個人同時照著你的臉重重來了一拳。
開了嗎?蘇木一一邊伸手護住頭部一邊向上看去。
那股寒風鑽進來,一瞬間將出口原本源源向上吹起的風壓了下去,又在下一刻遭到了它們猛烈地反擊。
掛在交彙口處的蘇木一和高陸兩人就是被那團反擊的力量生生掀飛出去的。
驟然騰空時,蘇木一下意識雙手抱頭蜷成一團。
“嗷啊啊啊啊——”
高陸在哇哇大叫。
蘇木一聽得想笑,她也確實笑了,然後灌了自己滿嘴的冷風和雪沫。
“嘭嘭”兩聲,兩人一左一右地摔在雪堆裡,砸出一大一小兩個坑。
半晌,蘇木一咳嗽著爬起來。
如果要形容她此刻的感受,大概是又冷又濕又暈,天旋地轉。
“一一,一一,你還好嗎?”
高陸在喊,蘇木一覺得自己的耳朵裡大約也塞進了雪,朦朦朧朧的聽不清晰。
雪實在是太鬆了。高陸伸手來拉她,結果自己又陷進去,兩人折騰半晌才勉強都站直了。
或許是這些煙囪形通風口的緣故,這裡的氣流流通量大,鬆軟的浮雪積得很厚,一直淹沒到蘇木一的大腿。
她的發間、眉梢眼角都沾著雪沫,皮膚蒼白得和周圍的雪同色,隻一雙深綠的雙瞳和火紅的發色顯眼明亮得厲害,像雪裡綻放出的鮮豔花束。
一番強風亂吹和無法控製的深呼吸過後,寒意早已凍進了蘇木一的肺腑,再加上身上穿著的衣服也濕了大半,她的身體失溫狀況已經很嚴重了。
見蘇木一凍得唇角發青,眼看著眼睛裡神采都開始渙散,高陸慌忙喊著她的名字把人抱起來,扒拉開外套將她攬在懷裡。
她身上冷得像冰。
高陸一身體質好得驚人,哪怕突然被扔到了這種環境裡,狀態一時也還行。
這件外套外麵塗了防水層,裡麵暖和得好似火爐。
蘇木一的手指微微顫了顫,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整個人下意識地往他懷裡鑽,儘可能地汲取每一絲熱度。
高陸把人緊緊地攬著,胡亂收攏繩子,再將那隻床墊包裹橫七豎八地捆在背上,便開始跌跌撞撞地邁開腿走動。
他知道得離開這兒,不提迪羅特爾的追兵,這樣的溫度不找一處背風點生出火來,自己和一一過不了多久都會被凍死。
這會兒的天空還是亮的,乾淨、清透,白和橙紅裡塗抹著青色的微光。
目前兩人是在一處平整的半山坳裡,舉目四望全是不見儘頭的白色山林,山脊,以及遠方綿延的雪峰。
高陸站在山坡頂上停下來眺望。目之所及全是雪,還有雪中夾雜的星點的蒼茫灰綠。
“到樹林裡去,快。”他懷裡蘇木一動了動,話音輕得幾不可聞。
“好。”高陸應了一聲,開始嘗試著往坡下跑。
浮雪深深,一腳能踹起一米多高。他手裡抱著人,使得平衡變得更難以掌握,好幾次踉蹌著跌在雪裡。
“你再這樣摔下去,會雪崩。”蘇木一艱難地張口呼出一團白氣,小聲教他最快的行進方法:“側身小跑,腿打直,踢出去,腳跟著地,走直線。”
高陸短促地應了一聲,爬起來繼續。
迄今為止,整個銀河係一共有二十一顆行星具備條件,天然、或者被聯邦集巨資改造後擁有了容納生命生長的能力。
肯達瓦星便是其中之一。且是一個罕見的,天然便擁有原生生命的特殊星體。雖然這些生命種類單一,而且幾乎都是植物。
但問題就是它距離最近的恒星距離實在有些過遠了,整顆星體常年表麵溫度最高隻有-29°,不適宜大多數生命體居住,且體積較小,地形單一。
於是,肯達瓦星最終被評估為銀河係二十一星,不,現在叫做“罕莫二十一星”中經濟價值最低的一顆,最終被選為星際第三監獄築地。整顆星人跡罕至,除了一些大型工廠、宇宙流民,幾乎不會有其他智慧生命在這裡生活。
“肯達瓦”,意為“冰雪覆蓋的星星”。
高陸從山坡上快速地奔下來,每一步都踹起波浪似的浮雪,卻也因此跑得很穩,撲簌簌地像隻大滾輪。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在山間行走,最大的特點就是“看起來很近實際卻極遠”。比如這片山坡,高陸最初以為自己頂天半個小時就能衝下去,而實際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他還在坡上,而前方的森林好像還是那麼遠。
蘇木一精神狀態已經很不好了。她的衣服是濕的,肺腑是冷的,連高陸的懷裡也隨著他體溫的流失變得不那麼暖和了。她聽著他的呼吸在耳邊變得粗重,感覺到他肌膚上微微的汗意。
再怎麼樣強壯,他也隻是個活生生的人類而已。
蘇木一眼睛半睜著,很清楚高陸也撐不了多久了。
這樣冷的環境裡,最穩妥的方法是迅速前進,不要讓自己深呼吸,不要讓大量冷空氣進肺,更不要出汗,否則凍結的體液會讓你的身體迅速進入失溫狀態。
而這兩項他都犯了。
沒辦法,他必須得趕路,以最快的速度,還得抱著懷裡一個人。
除了一些必要的提醒,這兩個小時裡蘇木一說得最多的就是“快一點”。
那股精氣神不能散。有時候生與死,真的就隻在一念之差。
她現在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肯達瓦星即使在夏季,白天也隻有可憐的五個小時。而等到了夜晚,氣溫將會驟降到零下五十到六十度。
兩個小時零十分鐘,高陸終於脫離了那片黏腳的雪坡,往下的路,腳下的雪變得堅硬,上層的還有那麼點軟度,越往下越結實得有點像冰。
“右轉,掃過前方五十米那一塊,可能有雪溝。”蘇木一趴在他懷裡輕聲道。
縱橫的雪溝隱藏在雪層之下難以辨認,看上去和彆的地麵沒什麼區彆,而一不小心踩上、掉進去,這輩子便再也沒有爬上來的機會了。
但這對蘇木一來說卻不難發現。上輩子她在這樣的雪地荒野裡行走十數年,求生的本領早已根植於骨髓,日積月累下來更像一種本能。
高陸按著她的路線走,大步朝著下方樹林方向走去。
又過了小半個小時,高陸忽然站住了。
他站在原地微微喘著氣,低頭將臉湊在蘇木一的發間呼吸著。
他小聲地說:“一一,我有點冷。我的手指沒知覺了。”
“腳趾也沒知覺了。呼吸好痛,特彆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