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一沉默了片刻,仰起頭說:“你腦袋拿開。”
高陸悶悶地哼了一聲,抬起頭。
他的臉色有點發青,眼睫和頭發上都沾著小粒冰晶。
蘇木一一隻手抬起來,輕輕替他將臉上的冰霜拂去,另一隻手在自己的衣服兜裡費勁地摸索一陣。
“張嘴。”她道。
“啊?”高陸疑惑。
蘇木一伸手,往他張開的嘴裡塞了一顆指甲蓋大小的圓滾滾的東西。
“這啥?”高陸含著,口齒不清地問,然後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糖?”
“嗯。”蘇木一輕聲道,“我用積分換的。”
她拉了一下腰間的手掌,高陸下意識順著她的力道移動。蘇木一把他的兩隻手掌都拉到了自己腰側的位置,合攏,抓住,用體溫暖著。
“快一點走,天黑之前到林子裡去。”
在艱難的境遇裡,糖,哪怕是一小塊糖,都能在無論是在心理還是身體上給人以一種安定劑一般的鼓舞力量。
至少高陸又開始走了。
蘇木一躺在他懷裡,安靜地注視著前方。
天黑之前不能到達樹林裡並生起一堆火,基本就沒有希望了。
高陸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他走了一會兒,忽地雙臂把懷裡蘇木一重重往胸口一緊,拔足小跑起來。
“嘭——”
一頭撞進林子裡的第一秒,高陸就因為驟然加速而被腳下的枯木絆了一跤,連帶著臂彎裡的蘇木一一起摔倒在地。
他因為抱著人,甚至不能撒手撐一下緩衝,隻能整個人栽進雪裡。
嗯,又一次的。
高陸翻了一下身,癱在那兒沒能爬起來。
他太累了。
人和動物極寒的環境裡,體力消耗都是成倍遞增的。
倒是蘇木一扭了一下,從他懷裡滾出去,慢慢地撐著地麵爬起來了。
她歇了一路,精神雖然有點萎靡,頭昏腦漲,但到底還是清醒的。
他們進入坡下的山林裡,目前處在林子邊緣。
這座林子裡的樹木以針葉為主,筆直高大,一棵棵像箭一樣插在潔白的雪裡,一望幽深冷寂凝固得讓人毛骨悚然。站立這片冰雪滿綴的茫茫森林裡,會不由自主地生出種仿佛像整個世界都在時間裡慢慢定格的錯覺。
蘇木一慢慢地在林子裡走動,不一會兒一眼挑中了叢叢長在一橫垂落枯枝上的細小灰色樹花,伸手去擼了下來。
毛茸茸的,一擼一小簇,乾燥細密,作為引火物再好不過。
又開始下雪了,得趕緊找個遮蔽的地方。
“起來了。”蘇木一回身,走過去拉地上的高陸。
見他趴在那兒,手抓了一團雪要往嘴裡塞,蘇木一“啪”地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
高陸眼睛半閉不閉地望著她,喃喃道:“我渴。”
“不要吃雪,爛嘴。”蘇木一道,解下腰間的保溫壺,擰開蓋子遞給他。
萬幸的,壺中的水竟然在這樣的寒冷下仍然還保有了點微暖的溫度。
見有水喝,高陸勉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仰頭咕嚕嚕往嘴裡灌。
溫水下肚,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好了一點。
“再往林子裡走一點,找個地方生火。”蘇木一拉他起來。
兩人又相互攙扶著往林子裡走了一段,最終選在了一顆粗壯的樹下歇腳。
主要是也沒條件繼續往前走了。
這棵樹似乎是以前斷過,後來又長出了新枝,而原先的折斷的那截樹乾就這麼耷拉在地上,還連著幾根枯枝,正可以作為一個天然的支架。
蘇木一彎腰將樹下的積雪拋開大半,剩下的夯實平整,然後指揮高陸去撿和折些粗壯的長枝過來,她自己則去尋找藏在雪下的苔蘚。
對她來說,在樹林裡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像呼吸那樣簡單。在醒來發現自己來到這裡,成了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兒前,她的每一天都是這麼過的。
蘇木一生來就是野孩子。前世今生,一直都是。
重複著刨開積雪,把下麵厚實的大塊苔蘚扒出來,抱走拿回來鋪到樹下的工作,不一會兒,蘇木一便成功在那支倒折的樹乾下鋪出了一層厚厚的苔蘚。
這玩意兒乾燥柔軟,是目前情況下能找到的最好保暖墊材了。
高陸過一會兒就會抱兩根長木棍回來,把木棍沿著樹的倒枝兩邊搭上,卡穩,然後又去尋找新的來。
蘇木一鋪完苔蘚,便起身去尋找能夠點燃的木材。
無論是埋在雪裡的枯枝,還是新鮮折下來的樹枝,隻有像鬆柏那樣本身含著大量油脂的才能作為燃物。
蘇木一辨認的方法是撿起或者拔下來一根,折斷,然後湊近鼻端輕嗅。
等她抱著一懷的柴火回去時,高陸已經整整齊齊地把樹乾兩邊都搭上了十來根木頭。一方雪林裡的庇護所就這麼迅速地將要成型了。
“上麵的針葉,折些下來鋪在上麵。”蘇木一道,傾身把柴放在地上。
“好。”高陸應了聲,轉身去了。
他長得高,遇到矮些的樹隻需伸手就能折到枝葉。
蘇木一則蹲下來生火。她把自己用得很熟練了的那枚小金屬片找出來,再從腳邊挑出一粗一細兩枝相對乾燥的枯枝,用金屬片將細的那枝上上下下地細細打磨光滑。
“唰拉拉……”
高陸拖著大片的枝葉回來了,站在旁邊把它們鋪在樹枝的框架上。
蘇木一低眉很專心地進行著鑽木取火大業。
打磨好細枝,她便在粗枝的中間選出一段作為基座,在上麵削一個小坑作為火床,在橫著切割出一個小口讓燃屑能夠倒出來。再將一路采摘來的樹花團成一團鋪在下麵作為燃屑盆。
做完這一切,蘇木一便將細枝懟進粗枝坑裡,開始“鑽木”。
高陸鋪完樹枝,湊過來蹲在旁邊看她生活。
一秒,兩秒……半分鐘過去了,啥反應也沒有。
也許是因為有了一處庇護所帶來的鼓舞力量,高陸雖然神色疲憊,但精神還不錯。
他蹲著看了半天,忍不住張口:“一一,你力氣太小了,要不我來?”
蘇木一瞥了他一眼,說話裡語氣帶著點笑意:“這個不是看力氣大不大,而是需要持久的增加熱量,等到有煙冒出來了,才需要加大力氣。”
明明置身在這樣堪稱絕地的環境裡,是否有明天,是否能活著重見文明,一切都還未知,但她的心情卻前所未有的好。
像是應證著她的話,話音未落,兩根樹枝的摩擦處忽然便有細小的黑煙冒了出來。
“著了著了!”高陸興奮地嚷嚷。
“閉嘴,”蘇木一瞪他一眼,“你彆把火星給我吹滅了。”
“哦。”高陸搓搓手,往後退了一點。
天早已黑了下來,四周一切隻剩下朦朧的輪廓。也因而,橘紅的火星在這樣的情況裡是那麼顯眼和奇妙,一閃,一閃,像忽然迸發的奇跡。
“呲”一聲,一枚突然蹦出來的火星落在乾燥柔軟的樹花上,一下子就綻開了。橘紅的火苗躥起來,將蘇木一的臉映得亮堂堂的。
她停下手,小心翼翼捧起這團火花,將它挪到架好的柴推旁,輕輕送進去。
雪花夾雜著朔風撲來,火苗忽明忽暗。高陸連忙伸出手掌去攏,緊張得呼吸都屏住了。
蘇木一笑,湊過去用嘴輕輕地吹動火焰。
高陸急得來推她:“彆吹啦!再吹要熄了!”
蘇木一大笑:“熄不了!”
火到底是徹底地燃起來了,少女的笑容在火光裡燦爛得耀眼。
高陸怔怔地望著。明明是在寒冷得刺骨的雪夜裡,這一刻他卻隻覺仿佛回到了從前。像是年少日子還很好時,坐在街頭仰頭望著正午陽光的那種感覺。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笑。從見麵起,她大多時候總是麵無表情,偶爾笑,也是溫和但很淺的,宛如風拂漣漪,過而無痕。
而這一刻,少女紅發濕漉漉的,凍得鼻頭有些發紅,她在笑,一口細細的小白牙都露出來的那種笑,那雙深綠的眸裡映著烈烈的火光,像是火從木頭上一直燃到了她的眼睛裡。
高陸側著頭望著她,忽然覺得似乎在這一刻,她才像是真正活著的。
溫暖的火焰燃得熱烈,當那種暖融融的熱意爬上身體時,曾經蝕骨的寒冷好像立刻就不存在了。
高陸把手掌和腳板都懟在火苗邊上,舒服得直歎氣,那架勢很有要把自己的爪子直接烤了的意思。
蘇木一坐了一會兒,撿起兩枝濕木頭在火堆上架起一個交叉,把鞋襪脫下來,掛在上麵烤乾。
高陸的目光在她帶著笑的臉和白生生的腳上交錯亂瞄,半晌沒話找話地蹦出一句:“……你很高興?”
“嗯。高興。”蘇木一答得很乾脆,“這麼久以來,最高興的時候。”
高陸啊了一聲,“因為什麼?”
“自由吧。”蘇木一一邊解扣子一邊道,深綠的眼睛笑盈盈地轉過來望著他:“我自由了,所以高興。”
高陸似懂非懂地摩挲著下巴,正要點頭,抬眼忽然大驚:“你乾什麼?!”
“?”蘇木一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衣服濕的脫下來烤啊。你也快點,外套不用,但褲子再穿下去要生病的。”
“……”高陸一張臉這一刻泛出了連黑到古銅的膚色都掩不住的紅暈。
而就在下一秒,蘇木一還補充了一句:“脫完把身上濕的用雪沫擦乾,不能留濕跡。”
烤完衣服,蘇木一還把那塊床墊給掛在了火堆上方烘乾著。
高陸抱著大腿縮在火堆邊,一邊偷瞄她腰肢纖纖的背影一邊吭吭哧哧不肯動。
蘇木一掛完床墊回頭,見狀眉梢一擰。
“脫脫脫,我馬上脫。”高陸立刻趕在她沒開口之前舉起雙手表示屈服。
火焰的熱度要帶走布料的水分是很快的,沒過一會兒,蘇木一便得以重新穿上了乾燥的衣服。
而高陸的褲子脫到現在還沒脫下來。
蘇木一有些無奈,伸手拾了一支燃燒的木棍充作火把,起身道:“我去折點樹枝。”
“哎——”高陸一看周圍黑漆漆的森林下意識想要攔她。
然而蘇木一已經快步走遠了。
她之前聞到了一股隱約的氣味,但是失溫太嚴重顧不上去看。這會兒,便是要打算重新尋著味道去找。
在這種天氣裡,囚衣實在薄得過分了。蘇木一一手火把一手握著粒子槍,感覺到身體裡剛剛從火堆裡汲取到的那點溫度正在迅速地流逝。
大約走出了有一百五六十米,蘇木一停在了一棵長梭梭的矮樹下。
她上前折下一截小枝,裂口處那種有點刺鼻的樹辛味兒就一下子濃鬱地散發出來。
就是它了。
蘇木一折下了一大把,拿在手裡拎著,又在周圍轉了轉才往回走去。
她想碰碰運氣找點食物,但顯然失敗了。周圍全是雪和樹,什麼動靜都沒有。唯二的聲音除了風,就隻剩下她自己的腳步聲。
這種氣味很大的樹枝,搗碎了往身上抹能夠有效掩蓋自身氣味。一來林子裡可能存在的獵食動物不會聞到,二來也能夠一定程度上阻攔監獄那邊的搜查。
等到蘇木一這一趟回來,高陸的褲子總算是脫下來烤完又穿回去了。
蘇木一把樹枝扔下來,示意高陸拿著往身上揉搓。
高陸馬上照做了。
“咕……”
他手上的動作一頓,有些尷尬地揉揉腹部,鬱鬱道:“餓了。”
“今晚沒辦法了,我去放點繩套,看明早能不能抓住什麼。”蘇木一隨手抓了一把木架上的針葉,嗅了嗅道:“這個可以吃。但是彆吃太多,會腹瀉。”
高陸聽了,扯了一撮塞進嘴裡,嚼了嚼呸地吐出來,呲牙:“苦的。”
蘇木一聳聳肩,回身撿起地上的青繩,割下寸長一截,拿在手裡搓分成細一些的數股,在火邊坐了一會兒就又起身走了。
見她忙來忙去自己反倒坐著,高陸便起身要跟著去。
“你不會。”蘇木一毫不留情地拒絕道,“在這兒看著火。”
高陸:“……哦。”
抓這些森林裡的小動物也算是蘇木一運用得異常熟練的一項技能了。
依照蘇木一的經驗來說,這樣的林子裡常見可能有狼、豹、鹿、熊、狐狸,鬆鼠、貂和兔子等動物。但這裡畢竟不是真正的地球,她也不清楚在生物的種類上是不是差不多。
即使雪淹沒了足跡,她也能輕易地找出哪些地方是可能有動物常常經過的——比如天然架在樹乾下方的枯枝,樹根處可供藏匿的洞,細小的樹枝交錯處等,然後把一把十來根細繩一一做成簡易的繩套,挨個布置上去。
這種活繩套做起來很簡單,用起來卻頗為有效。隻需要將繩子圈成一個環狀再加上一個自動收束的結,掛在這些地方就可以了。
當有動物經過時,它的頭或者爪子等踩進去,再一動,繩結就會收縮把它整個套住吊起來了。
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徹底黑透了。伸手不見五指,火把也好幾次險些被寒風吹滅,蘇木一順帶又拾了些柴,便原路回去了。
遠遠的,就能看見在高陸儘職儘責地照顧下燃得很旺盛的火堆,紅豔豔的,像燈塔一樣,是這整座夜色下森林裡唯一的光亮。
“風雪大了。”蘇木一走過去,將手裡的柴放下來,“進去吧。”
將火堆又舔了一圈燃料,兩人便一同鑽進了身後鋪滿苔蘚和樹枝的庇護所裡。
空間狹小,高陸便自發地將蘇木一抱在了懷裡。
這裡麵雖然還是很冷,但至少那些刮骨的風被擋住了。
鼻端滿是青苔和針葉的味道,耳畔是越來越大的風雪聲。蘇木一縮了縮身體,將手輕輕攏在高陸熱乎乎的胸口。
“睡吧。”高陸道。蘇木一能感覺到他說話時胸口的細微顫動,能聽到他的心臟穩定跳動的聲音。
此時此地,這種感覺無比地讓人內心安定。
你能知道你不是一個人,知道有這麼一個活生生的同類在陪著你。
蘇木一低低地嗯了一聲,閉上眼,強迫自己放空頭腦,沉沉睡去。
雖然又冷又餓,但至少還活著,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