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雷發出兩聲輕笑,“不怎麼樣……這些故事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在大學的時候專門選修過第十二區的民俗文化課,雖然是選修,但我花了很多很多時間在這門課上。”斯黛拉答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你喜歡聽這些神話故事?”
“相當喜歡,但這不是主要原因,”斯黛拉望著前方,“‘當人們相信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故事所描繪的秩序就會延續下去’——這是我在這門課的導論裡聽到的,我把它抄在了我的日記本上,這些年常看常新。”
“怎麼說?”
“如果你稍微花一點時間去推敲十二區神話裡的故事情節,會發現很多耐人尋味的隱喻。比如黛赫的頭銜,她並非一直是‘地神’,在三個世紀前,考古學家從十二區的神廟遺址裡發現了前黑鐵時代祭祀用的石碑,在大部分銘文上,人們稱呼黛赫為‘母神’——她劈開了山河,創造了萬物,用自己的形象造出了世上的第一個人類……但在黑鐵時代中期,黛赫突然就降格成了‘掌管大地的女神’。
“黛赫的形象非常割裂,大部分時刻,她的形象是善良混沌的,她分不清楚善惡,總是被人欺騙,被利用,從而給人世間帶去災難,但在某些必要的場合,她又十分狡黠,滿腹的妒忌和陰謀;
“後來,黛赫為了滿足自身虛榮,無意間引發了席卷世界的大洪水,當災難過去,她出於對人類的愧疚而沉入地底,放任自己的十二個女兒在人間作亂,最終這些女兒們也被驅逐,被禁錮……厄拜耗費了極大的代價,才恢複了一切的秩序。
“你說這不矛盾嗎?神話裡還講‘降罰者’阿蕾克托是從母親那裡繼承了敏銳和智慧——要是黛赫愚蠢到了這種地步,厄拜至於費那麼大周折才把阿蕾克托丟進時間之河?
“這些問題一度讓我感到非常困擾,我苦思冥想,仍不得解,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一種可能——”
“這些神話故事被篡改過。”司雷輕聲道。
“對!”斯黛拉看向司雷,“比方說,你覺得阿蕾克托真的是一個孩子嗎?雖然神話大都出自杜撰,但彆忘了,很多神話故事裡發生過的戰爭在現實裡都有原型。
“為什麼講故事的人要把阿蕾克托寫成孩子?一個六七歲的女童真的能指揮作戰、連續三次擊退諸神的軍隊嗎?把她寫成一個成年女性難道不是更合理?但你隻要從‘篡改’的角度去重新理解這個故事,一切就通順了。
“阿蕾克托——不論這個神話人物的故事原型來自何處,她確實曾經擊敗過多次前來進犯的敵人,她勝利過,而且她的勝利威名遠揚,無法抹去,所以故事中,她成了兒童,她有力量,但她的力量是直覺式的,像未被馴服的野獸,那是一種不可複刻的神力,因而無法被其他女性效仿。
“金梔——我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在當時一定有那麼一個或一群女人,她們真的用一些絕妙的計謀守住了黛赫的神廟,同樣的,因為她們的功績太過耀眼,耀眼到無法抹去,所以在故事的最後,她們被安上了‘守貞’的美德——你看,越是聰明,越是勇敢的女人,越懂得要守住自己的貞操。
“但這還算幸運的,因為你至少還能讀到她們的故事,不像阿蕾克托的十一個姐姐,屬於她們的故事已經消失了……你隻能在黛赫和阿蕾克托的背景裡了解到她們的姓名和一點無關緊要的生平。
“她們在哪片土地上戰鬥過?她們為哪些信念流過血?她們曾為什麼而感到過喜悅、哀愁或是懊悔?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因為當我們讀到她們的時候,她們已經成了虛溟之海上的遊魂……終日以襲擊船隻為樂。
“神話是故事,新聞報道也一樣,你如何建構你的故事,故事裡的秩序就會向現實延伸……”斯黛拉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望著前方的道路,“厄拜治下的十二區再不會有阿蕾克托,但我的筆下會有。”
一時間,司雷百感交集。在下一個紅燈路口,她忽然開口:“……你這樣是不是嚴重違背了新聞寫作的原則?”
斯黛拉笑了一聲,“在拷問是否遵循了某樣原則之前,我覺得我們至少得先看看這個原則是由誰製定、由誰裁決、以及在實際操作中又是怎樣被執行的……而且我不是早就聲明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