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我出生的時候,我們家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富庶人家。
我從小就在瑪洛溫女士的溺愛中長大,我是她最疼愛的孩子,她愛我甚至遠遠超過她的女兒,她總是把我帶在身邊,每當和人談起她的孫輩,她會驕傲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看看這個孩子,她就是當年的我。
那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在那段時期,我想如果我足夠努力,也許將來我也能成為瑪洛溫女士這樣的人。
後來我開始上學。學校裡的東西太過簡單,我總是逃課。我個性野蠻,成績卻好,老師們拿我沒有辦法,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持續到我的弟弟巴爾也開始上學。在入學的第一周,他有樣學樣,然後,我見識到了瑪洛溫女士的怒火。
她動手打了他,拇指粗的荊條抽斷了三根,這僅僅是因為巴爾逃了一下午課。
在教訓他的時候,我聽見瑪洛溫女士說:小小年紀就逃課,長大了還能指望你乾什麼?
當時我就站在樓上看著,非常震驚——因為她從來沒有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我和她說起過我逃課甚至挑釁老師的事,所以她是知道的,每一次我和她說這些,她總是聽得咯咯笑,我不明白為什麼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弟弟身上就完全變了樣子。
我問了她原因,她把我抱在懷裡,告訴我,“巴爾的情況和你不一樣,他是男孩子,他得知道些規矩。”
“我不需要知道嗎?”
“你當然也要知道,但你需要懂的規矩不一樣……等你再大一些,就會懂了。”
後來我從父親那裡得知了真正的答案:巴爾,我的弟弟,他將是這個家庭最終的繼承人,一家人對他寄予厚望。至於我,作為瑪洛溫女士最寵愛的孩子,我絕不會被虧待——在我長大之後,家裡會為我準備一份非常豐厚的嫁妝,豐厚到足以令我的丈夫感到錯愕,如此,我的丈夫和他背後的家族便絕不敢對我有絲毫輕視。
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正在經曆一場巨大的欺騙,為此我憎恨他們所有人。不論他們如何待我,我始終不再和他們親近。
我十一歲那年,瑪洛溫女士在下樓的時候跌了一跤,從此沉屙不起,半年後她進入彌留狀態,我母親不分日夜地照顧著她。
有一天夜裡,我聽見瑪洛溫女士在哭,她哭得那麼揪心,哭得讓我心碎,於是我跑向她的房間,聽見她和我媽媽的談話。那天晚上瑪洛溫女士的意識非常清醒,她同我媽媽講起了她這一生的種種遺憾,她那麼傷心地說自己是一個苦命的女人:一生孤苦無依,隻能靠自己打拚,她憎恨自己半生的經營,似乎正是因為這份精明,那種屬於一個平凡女人的幸福她再沒有機會得到。在一切紛擾中,唯一令她欣慰的就隻有她的孩子們——比如我的媽媽,比如我——能夠不必再像她這樣辛苦。至於她自己,她認命了。
我在門外聽著這一切,淚流滿麵,我從不知道瑪洛溫女士竟然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在我心目中,她那麼勇敢,那麼果毅,不僅擁有著遠超常人的眼光,而且天生聰慧,每一件驚險萬分的事情,在她手中永遠遊刃有餘……何以這一切優點在她自己看來竟是最無關緊要的小事。我不知道是誰把這些讓她痛苦的念頭塞進了她的腦海,讓她憎恨起自己精彩絕倫的命運。
在那之後不久,螯合病降臨了我居住的小鎮,它不分貧富地殺死每一個人,把每一處角落都變成人間地獄,所有的土地、財產、屋舍都化作灰燼,再沒
有什麼需要繼承……所有這些往事,都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回憶。如今我也到了瑪洛溫女士當年的年紀,我開始漸漸理解她在人生末尾所麵臨的恐懼,如果我能早些明白這一切為什麼會發生,也許我應當和她站在一起,至少也應當把對她的崇拜和依戀告訴她,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她愛我,儘管我對她的恨正源自這份愛,但我仍然明白她愛我遠勝任何人。
瑪洛溫女士已經儘力了,她已經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而我就在對她的怨恨中啟程,同樣的事似乎仍在繼續……但我反而對此感到一陣由衷的歡欣,透過這相似的命運,我看見一條無形的紐帶正將我們牢牢聯係在一起,誰也無法將它斬斷。
沒有一代人可以停歇。後來人,我也為你祝福,或許當這世上再沒有流血的村莊,我們的靈魂會在同一片天空下歡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