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下起了雨, 細密連綿, 不見遠山。
在玉凰金殿的東北側, 有一個小小的亭子。
與山中整體建築風格不搭的是, 這個亭子隻有骨架還算橫平豎直, 雷公柱、龍角梁、井字梁、下架、坐凳看似有模有樣, 但仔細看來卻極為粗糙。很多相連拚接之處,都需要術法支撐才能維持不倒。
除此之外,更不要提它古怪的配色了, 該綠的地方是藍的,該紅的地方是綠的,塗得五彩斑斕,讓人望而生畏。
但偏偏,這亭子有個極好看的牌匾, 上麵寫著“鐘靈”二字。
“這是杳杳七歲那年,突發奇想建造的,”巫南淵站在檀柱旁,伸手撫摸柱子上透明的漆釉, 回憶起往事, 他的神色中帶了幾分暖意, “長老都說她胡鬨,但陛下卻拉著我替她完成願望。最終杳杳在生日之前, 建好了這個亭子。”
風疏痕執傘站在亭外, 沉默不語, 他透過細密的雨簾, 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
“起名字的時候,我想‘吉祥’二字,陛下卻覺得‘梧桐’更好,”巫南淵繼續道,“但杳杳不都喜,她最終選了‘鐘靈’,叫我提匾掛上去。”
“竣工那日,這亭子搖搖欲墜,險些塌了,還是陛下用了五行之術,將它固定住。這術法隻有在穩固城池建築時才會用,多半是為了抵抗戰亂,”他道,“但杳杳喜歡,陛下就用了。”
“雖然鐘靈亭算不上好看,但每到夏日,陛下便叫上杳杳來這裡下棋,有時偶有訪客,他們也會在這裡會麵。幾位長老都覺得此處有損玉凰山的形象,可陛下卻不在乎這些。”
巫南淵鮮少說如此多的話,此刻說著,語氣愈發冷銳起來。
“風長老,你可知我說這麼多,是為了什麼?”
一直認真傾聽的風疏痕微微一笑,淡淡道:“穀主想說,杳杳被整個玉凰山所愛著,縱然玄避率叛軍謀反,卻也在看到杳杳時喜歡了她。更不要提那些長老,他們更是早有軟化態度,同意妖主立儲的打算,隻是礙於麵子,一直未能說出口。”
“風長老是聰明人,”巫南淵回首,越過石桌和棋盤,神色淡漠地看向對方,“那麼備受寵愛的杳杳,又為什麼要被你利用呢?”
風疏痕聞言揚眉:“穀主這是何意?”
“杳杳對風靄的事情並不知情,她更不知道其實你是因為是認出了無聲起身上的傷口,所以才主動請纓,以一個大公無私、關愛弟子的形象來到玉凰山的。你為的是自己的事情,是殺兄之仇,與杳杳並無半點關係。”
巫南淵轉身走來,行動間,他的手指已經隱隱蘊了五行之力。
看向對方時,巫南淵的眼中倏然閃過一絲厲色,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玉:“你,並不在乎杳杳。”一字一頓,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一句話。
風疏痕看著對方,執傘的姿勢未變。
他似乎也並沒有察覺到對方即將動手的打算。
巫南淵盯著他,眼中充滿厭棄地單手一敲棋盤,低聲問:“等解決了此事,你既得了風靄死因的線索,又能在玉凰山的支持下重振正法峰的威名,風長老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那我請問,在你滿盤的計劃當中,杳杳又在什麼位置?”
他聲音不大,然而卻有一隻停息在亭外的飛鳥被驚得撲棱棱飛起。
雨大了,打得油傘歪斜幾分。
看了對方片刻,風疏痕忽然收了傘,走上前。
他打量著這建造得直白又有幾分笨拙的亭子,眼中也染上了幾分想起杳杳時才會出現的溫柔。
而後風疏痕拿起一枚黑子,堅定地落於棋盤上。
“天元。”
十九縱橫、三百星位。
天元在正中。
“穀主說錯了我的第一動機,察覺到風靄之死是不錯、尋求玉凰山的支持重振正法峰更不錯,然而我的心中的第一位,是幫助杳杳,”風疏痕淡聲道,“幫她解決家中事,讓她成為七長老心中,合格的少主。”
說完他倏然一笑,雨幕仿佛亮了。
“穀主的擔憂,風某可以理解,不過實在是——多慮了。”
回想起那幾位長老的態度,巫南淵臉色變了幾分,大約明白了杳杳是在對方的幫助下,才能如此快速的促成認可。
但他卻並不全然相信:“可你無法自證幫助杳杳是有意而為之,還是順手。”
風疏痕道:“沒錯,穀主同樣也無法證明。”
話題至此,二人都不願再繼續談下去,巫南淵仍然戒備並警惕眼前此人,並沒有打算放過他的意思:“風長老,你如果真的打算為杳杳好,那之後的事情,關於風靄、關於昆侖,便都不必叫她知道了。”
他道:“杳杳已成為長老們心中合格的繼承人,你的目的,達到了。”
風疏痕沉吟片刻,倏然笑:“穀主不說,風某也有責任保護師侄的安危。”
他話鋒一轉,慢悠悠地說道:“但杳杳有她自己的考量,她想知道的,就一定會知道。這亭子建造得很好看,可杳杳不會被困在這裡。”
巫南淵見對方並未答應,皺起眉,剛要說話,忽然聽到遠遠一聲。
“小師叔、南淵,你們在這裡賞雨嗎?”
緊接著,他們看到遠方的少女並未打傘,隻舉著一片不知從何處揪來的大葉子頂在頭上,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
“我還說你們去哪裡了呢,怎麼燕飲山都不管了,”杳杳由遠及近,笑嘻嘻地把葉子隨手扔在草叢中,邁進亭子裡,低頭一看棋盤,有幾分驚訝道,“原來是在這裡下棋啊?你們還真有心情。”
巫南淵淡淡道:“你看我像和風長老下棋的人嗎?”
“不像,”杳杳抄起那放置在正中的黑色棋子道,“小師叔下棋可厲害了,怎麼可能第一子落天元上?”
說完,她抬頭看向風疏痕:“我爹正在與長老們商討燕飲山的事。”
後者揚眉:“如何?”
“暫時還未有定論,”杳杳道,“爹說,此人既然打擾了摘星宴,那麼也應該聽聽昆侖的意見。”
說完,她目光輕盈地看著對方,似乎正等待他的決定。
風疏痕聞言揚起嘴角,轉過身,慢條斯理地說:“好,那我先回金殿。”
“我與南淵隨後就到。”
杳杳一直到目送對方走遠了,才忽然輕輕地問對方:“南淵,你在和小師叔說什麼?”她轉過身來,好奇地看著對麵的黑袍青年,“還需要將他喊出來,特地說?”
巫南淵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沒什麼。”
“沒什麼?我們還是不是好朋友了?”杳杳問他。
這問句讓巫南淵閉了閉眼,沒能第一時間肯定。
杳杳自發現這兩人從金殿離開後便覺得不對,他們二人原本並不相識,僅有的交流也就是摘星宴時的那幾句,沒道理有什麼需要單談的。
她好奇,但卻不會問風疏痕,小師叔嘴嚴得很,所以唯有問南淵。
想到這裡,杳杳上前一步,湊近了對方:“你和我說,我就假裝不知道。”
巫南淵彆開臉,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額頭上:“彆湊這麼近,像什麼樣子?”
“好好,那你回答我。”杳杳道。
看著後者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藥王穀主算是敗了,他皺著眉沉吟了片刻,隻好說道:“我覺得風疏痕不可全信,且不說他來玉凰山的目的究竟為何,此人又是昆侖人,與妖族縱然暫時和平,也不會一直和平。這些事情堆疊在一起,我想——”
“?”杳杳驚奇,“南淵,你何時在乎起這些事來了?”
聽對方說了這一串,杳杳目瞪口呆。
巫南淵最是討厭四境局勢、利益糾紛等事的,他常年隱居於藥王穀,彆說四境中藥修丹修們的論道會他從不參與,就連偶有門派弟子入穀求方,他也是拒得多,見得少。
然而此時,他竟考慮起了玉凰山與四境的關係。
“要不然有人說你是我爹的兒子呢,”杳杳道,“你真的很關心他。”
“……”巫南淵,“我並非關心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