廻影的使用方法很簡單,將極為重要之事從記憶中提取錄入,便算得上是複刻成功了。然後需要的時候,以靈力催動,即可隨時身臨其境。
於是杳杳在催動它的一瞬間,便落入了這段記憶中。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桃峰那棵梅樹。
杳杳四處看了一圈,發覺此時的大殿並未有破損,甚至還有一些她不認得的弟子在殿前打掃,她意識到,這時候的桃峰,應該還是叫正法峰。
而後她繞過大殿,走到風疏痕的院落中。
隨後看到了石桌旁正在打瞌睡的,隻有十來歲的少年。
風疏痕合眸休息著,手邊放著一本劍譜,樹上的花瓣不斷落下,綴在他的發上和衣服上,杳杳遠遠地看著,心頭忽然有些難以形容的感覺。
她走過去,縱然廻影中的對方並不會發現她的存在,但杳杳仍然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正在瞌睡的少年。
她走得近了,蹲下身,仔細打量眼前的人。
風疏痕臉頰的輪廓與十多年前並無什麼太大分彆,隻是那時眉眼青澀一些,連臉上那顆痣都帶著稚氣。他此時並沒有戴著麵具,比現在多了幾分磊落和不羈。
杳杳收回視線,低頭看劍譜,隻見原本整潔的書頁上,被勾畫了很多批注。
“太難不練。”
“太簡單沒必要。”
她隻看了三式,便被上麵飛揚跋扈的字跡吸引了。
若杳杳猜得不錯,這些應該都是風疏痕寫的。
原來……小師叔之前是這樣的?
杳杳有種發現了寶藏般的驚奇和得意,她忽然感覺自己心跳得很快,忍不住湊近了看對方。
少年的夢境無憂無慮,唇角尤帶笑意。
正在這時,杳杳的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她回過身看去,隻見一名白衣男人,慢慢走了進來。
那人的衣著款式與風疏痕後來所著幾乎是一樣的,杳杳幾乎是愣了一下,險些以為自己看到了十年後的小師叔。
然而仔細一看,他們又不全然相同。
風疏痕的氣質像是雨,連綿不絕,細密絲縷,他柔軟,沁涼,近乎無害。
而眼前這個人則是冰封萬裡的雪,冰冷、紛揚,不由分說地將一切凍結。
這個人是……風靄。
杳杳連忙慌張地退了幾步,生怕對方發現似的。
她猶如朝聖一般地仰著頭,仔仔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四境第一劍,看他難奪其誌的眼和略顯淩厲的輪廓。
這個人是揚名萬裡的昆侖正法,是玉凰妖主最為名正言順的對手,是風疏痕的哥哥,是……離事件謎底最近的線索。
而後,這個人俯身,在風疏痕手臂上拍了兩下,淡淡道:“該醒了。”
後者幾乎是瞬間醒了,眼神略有些渙散,帶著倦意和慵懶,然而當他見是自己兄長時,卻又立刻笑起來,語氣歡欣:“哥,你今天回來這麼早?”
風靄點了點頭,並未說話。
但此時杳杳卻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有些不對勁。
風靄此時的內息非常奇怪,並不如同傳說那樣,未及其身便能察覺到其澎湃如浪潮的阻力,現在的他似乎是身上帶傷,又或者是……
杳杳皺起眉頭,有些想不明白。
“我功課都做完了,”風疏痕拎起劍譜,甩了甩,這孤本年久發黃,一甩之下險些散了架,他又連忙用另一隻手去接,然後嘿嘿地笑了一聲,“真的,不信你去問春師兄,我看完書才吃的飯。”
風靄淡淡應了一聲。
“哥?”風疏痕似乎也察覺出了不對,他看著自己兄長漆黑的瞳孔,忍不住關切道,“你怎麼了?心情不好嗎?還是舊傷複發了?”
“不是。”風靄否認道。
聞言,意氣風發的少年鬱悶不已:“為什麼不讓我去殺了那個燭九陰!反正他就剩下一口氣了,仙門百家的人上去圍剿,也不過是撿個漏而已。”
他道:“還有這昆侖山上都是一群什麼廢物?他們都打不過,就叫你去打?受了傷還怪你辦事不利,哪有這樣的道理,你是他們的親爹嗎?”
杳杳第一次見風疏痕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眨了眨眼,驚呆了。
風靄卻搖搖頭:“燭九陰現世,便必須要除去,這是我的職責。”
“大不了不當這個正法了,天天和黎稚他們那些人共事多無趣,還不如我們一同去東海釣魚呢。”
“疏痕,”風靄看著他,慢慢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有件事,我要和你說。”
“嗯?”風疏痕有些意外,“說吧,這麼認真做什麼?”
風靄看著他,語氣和緩,而又極為堅定。
“我房內桌上的香爐是一則機關,打開後,你將會取到一個盒子,”他道,“那裡麵有風家全部的秘密,是千年前太上元君傳下交由風家傳人保管的。今日我將它交給你,千萬慎重,更莫要擅自打開。”
風疏痕愣住了:“你、你說什麼?”
“我說,”風靄道,“我要將昆侖正法之位,傳給你。”
風疏痕猛地站了起來:“哥你瘋了?!傳給我?那你呢?”
他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你是不是傷重未愈,劍峰和五行峰的那兩個人又叫你去做彆的事了?!”
“與他們無關。”風靄道。
但風疏痕卻在接觸到對方皮膚的瞬間臉色大變,他仿佛察覺到什麼一般愕然又不可置信,握著風靄手腕的手指開始慢慢發抖,少年嘴唇翕動了兩下,看向對方的時候,恰好迎上了對方平靜的目光。
“哥……”風疏痕顫聲問,“你的、你的元嬰呢?”
聞言,杳杳忍不住捂住了嘴。
她總算感覺出哪裡不對了,風靄的內息混亂,如果說修為如水,元嬰固之,那麼此時的風靄,則像是在用竹籃打水一般。
他的修為,正在永遠沒有儘頭的潰散著。
“風疏痕,”風靄幾乎是無視了弟弟的恐慌和質問,語氣加重,“我將正法之位傳於你,日後這昆侖、仙門、四境,將由你來保護,你必須做到恪守公正,嚴明法紀,決不可單憑意氣做事,明白嗎?”
“我不明白——”風疏痕一把揪住了風靄的衣領,厲聲道,“哥,到底發生什麼了?!你的元嬰在什麼地方?!就是因為那破盒子嗎?我現在就拿來看!”
“我快死了,”風靄道,語氣平淡,猶如談論一則天氣,“很快。”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風疏痕的肩:“你雖劍道略有所成,但是心性卻不穩,我很擔心我死後,你會因為衝動釀下禍端。”
“你在說什麼?你怎麼會死?”風疏痕顫抖著手指,鬆開了對方的衣襟,“我們現在就去找百草峰主,她一定有辦法!不然就去求藥王穀的那個人——”
風靄搖了搖頭,平靜地說:“疏痕,記住我說的,在我死之後,你必須接管並穩於此位,為四境而活。”
他淡淡道:“我的死活,並沒有那麼重要。”
說話間,風靄的鮮血自袖管中汩汩留下,白色的衣衫很快染紅了一片。
先前因為風疏痕拽著他的衣領,風靄才勉強可以維持站立,此刻的他似乎已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退了兩步,扶住了圓桌。
“你什麼都不告訴我,叫我如何穩於此位?!”風疏痕幾近崩潰,他衝上去攬住對方,而後近乎嘶吼出聲,“哥——你到底在乾什麼!”
麵對弟弟的痛苦,風靄卻忽然笑了。
他鮮少笑,此刻伸出染血的手,在風疏痕臉頰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一道明光亮起,那是風靄最後一絲修為。
他將之凝聚成力,注入了風疏痕的靈脈之內。
與此同時,風疏痕臉頰上忽然出現了一幅紋縷,猶如正在被看不見的筆刻畫一般,一亮一滅,瞬間滲入了皮膚中,倏然消失了。
“哥?”少年眼中有淚,哽咽道,“這是什麼?”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而後忍不住抓住了自己衣衫的前襟。
有種近乎窒息的感覺傳來,讓他的心臟尖銳刺痛。
“等你將這把心鎖打開之時,就有了窺見盒中天機的資格。”
風靄聲音極輕極低,幾乎已然不可聞。
“疏痕,多年來護你太多,是我失策。未來之路必將諸多坎坷齟齬,”他慢慢合上了眼,“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是融於風中。
風疏痕跪在地上,眼淚大顆掉落,心臟的疼痛讓他難以喘息,他甚至無法分清楚這疼痛究竟來自於什麼。
片刻之後,他強忍著不適,勉力用術,最後留住了一絲風靄的元神。
最後將它封入了自己的神識當中。
杳杳看著這一切,站在那棵樹下淚流滿麵。
這一天,這與萬千稀疏平常的一天沒有半點分彆。
但卻困住風疏痕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