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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雪地裡, 杳杳正在發呆。
他們走了許久也沒能走出那道古怪的峽穀, 而這裡似乎又有陣法加持, 導致難以禦劍, 被困得久了, 所有人都是心浮氣躁,哪怕風疏痕也有些焦慮。隨後他意識到他們不能再走了, 於是便讓所有人停了下來, 稍作整頓。
傅靈佼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她死也不放下背上的竹筐,好像背著它, 就是背著林星垂。
杳杳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也沉默著,獨自一人走到旁邊,抱膝發呆。
林星垂的死就像是將她最後一根支柱砍斷了, 比起傷心和痛苦來說,現在她心頭熊熊燃燒的, 就隻剩下了恨。
原來恨可以燒乾一個人的淚水。
杳杳第不知道多少次眨眼,試圖讓自己哭出來,但又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失敗了。
她哭不出來。
風仍在吹著,但沒有夜晚那麼猛烈了, 杳杳看著遠方, 那白色無窮無儘, 像是一片海。
她隻見過一次海, 是和正法峰的人一同見到的。
杳杳反複地想著楚月灰說的那些話, 若不是她多管閒事,若不是她好奇心旺盛,若不是她入門昆侖,若不是她離家出走——也不會有這麼多人死去。
原來楚月灰一直就在怪自己,杳杳想。
天地如此廣闊,她看著前方的風景,慢慢地想,沒有邊際,望不到儘頭。就像是她現在一樣,不知道下麵該朝哪個方向走。
杳杳手指顫抖著,慢慢一根一根地收緊。
她多想親口和林星垂說一句對不起,她不想讓對方因保護誰而舍棄自己的性命,她沒想過害死誰。
她沒有想過。
如果可以的話,杳杳想,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將她嚇了一跳,但轉瞬,便像是野草一樣瘋長了起來。
“如果死的是我——”杳杳低低地說,“好像並不會怎麼樣。”
風疏痕聽到了她的低語,心像是被擊穿了一樣感到陣陣的痛,他搖了搖頭,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安慰杳杳。一次次彆離來得凶猛又猝不及防,根本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自己當初就放棄了尋找事實真相呢?會不會就不會有這麼多事情發生,杳杳他們也可以在正法峰,一直快樂地生活下去。
然而現在,一切都沒了回頭的機會,自責、愧疚、痛苦像是三座大山,壓在風疏痕的心上,他沉默了許久,最終伸出手,握住了杳杳冰冷的指尖。
“你還好嗎?”他問,“杳杳,這件事不怪你。”
“怎麼不怪我?”杳杳反問,“如果不是我沒有拖住修齊,如果不是我忘了他們逃離時的方向,如果不是我——”她說不下去了,手指發顫,想到最後一次,他們在海邊嬉鬨時林星垂說的話,他想給杳杳鑄一把新的劍,然而還未完成,正法峰覆滅,林星垂身隕。
“風疏痕,”杳杳低聲說,“已經到了這一步,除了殺了陸時宜,我想不到彆的。”
少女雙目發紅,但眼底卻仍然乾澀,已經整整一夜了,她根本哭不出來。比起可以肆意發泄情緒,甚至一走了之的楚月灰來說,杳杳被困在這裡,身陷樊籠,而且短時間內,也無法掙脫。
“嗯,”風疏痕點頭,而後伸出手,將她摟進懷裡,“我們會報仇。”
風聲嗚咽,像是天地間的哭泣一般,卷著雪和冷,飛速地穿梭流淌在這片石坡上。
然而正當他們安靜地說話時,忽然,遠方傳來了一陣歌聲。
這歌聲悠揚縹緲,但卻聽出來是用什麼語言演唱的,音調古怪,帶著一股讓人不由自主正色的肅穆和哀傷,像是正在為某個人送行一般。幾乎是一聽之下,杳杳就辨彆出來,這應該是某種送葬的曲子。
“杳杳。”風疏痕道,“你看。”
循著對方手指的方向,杳杳他們身居高地,看到自他們所在的山坡之下,走來了一支隊伍。
他們其中臉上戴著怪異的黑色麵具,麵具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是一種痛苦而向往的神情。身上穿著統一的麻布白衣,歌聲就是他們一起唱出的。這支隊伍身後跟著一個由六人抬起的棺槨,木料仍然漆黑,看起來沉重異常。
那些戴著麵具唱歌的人,在這棺槨四周邊唱邊跳,歌聲哀傷又通透,杳杳看著看著,鼻子一酸,竟然有些難過。
“這是什麼?”杳杳問,“這些人是……他們是雪穀的人?”
風疏痕道:“我們也許已經到了巫族的地方。”
說罷,他將那張地圖拿了出來,四周峽穀圍繞,儘頭一線洞天,恰好是那姓雲的女子標紅的地方。
“那他們在做什麼?”杳杳問。
風疏痕道:“若我沒猜錯,這應該是洗骨葬。”
“洗骨葬?”杳杳迅速回憶起《四境誌》上的內容,然後道,“這是……洗骨甦歌?”
這曾是在四境之中流傳最為廣泛的一首離魂去魄之曲,為了讓故去之人早登極樂,在四境裡化為雨雪,永生永世,自由自在。很早之前就有傳言這是從北境雪穀傳來的,但是並未有人證實,今日一聽,倒好像的確如此。畢竟這首歌在四境按照原曲重新做了詞,而現在這首,一共三段歌詞,每一段都是不同的,聽起來倒像是原本的那一版。
那群人自山坡下走過,為首一個戴著麵具的人,率先看見了他們。
他慢慢地停下腳步,歌聲也停了。
“你們是誰?”他開口問,聲音利落纏綿,很好聽,咬字有些奇怪,似是不太習慣說四境的官話。
風疏痕走上前,道:“昆侖正法長老,風疏痕。”
杳杳也道:“玉凰山,杳杳。”
那人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然後摘下了麵具,露出一張黝黑、粗糙,卻十分英俊硬朗的臉:“你們是四境修仙的?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們又是如何來的?”他不悅而警惕地問,“若是不說出來,就請出去。”
“我們是來找巫族人的,”杳杳上前一步,解釋道,“你們是……巫族嗎?”
“巫族?”那男子皺起眉,仍然十分懷疑地看著他們,“找巫族做什麼?”
他話音未落,一旁忽然有個略微纖瘦的人又摘了麵具,他較先前那男子來說更年輕些,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眉眼鋒利,帶著一股衝勁兒,立刻說道:“雲三,你廢話什麼?我們不知道什麼巫族,北境向來和外麵修仙的人沒關係,你們趕緊走吧,不要打擾我們做正事!”
“我們並無惡意,”風疏痕道,“隻是來問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那少年瞪了他一眼,“你們是如何進來的?這地方分明布了密密的法陣,你們還能禦劍不成?”
“就是禦劍,”杳杳忽然靈機一動,說道,“我們快飛升了,所以來這裡。”
此言一出,這些帶著麵具的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尤其是那少年,驚懼交加幾乎寫在了臉上,他瞪大了雙眼,磕磕巴巴地問:“你說什麼?飛升?你?”
“是我們,”杳杳重申道,她斂了笑,認真起來的模樣,竟然有幾分讓人不敢質疑的篤定,“所以我們來北境,你也明白所為何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