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歌》全本免費閱讀
【105】/晉江文學城首發
紫宸宮寢殿,掐絲琺琅花鳥香爐裡燃著上好的安神香,青煙嫋嫋,卻掩不住空氣中的苦澀藥味,以及那陣病體沉屙的腐朽之氣。
昭寧帝背靠著寶藍色綾鍛大迎枕,每日針灸吃藥,仍是口歪眼斜,動彈不得。
太監總管馮安跪坐腳踏一側,替他按摩手腳。
裴瑕坐在床頭不遠,替他念著今日的奏折。
他聲線泠泠,如玉石墜錦,既有年輕人的朝氣,又有不符這個年紀的平靜沉穩。
昭寧帝很喜歡裴瑕給他讀奏折,不疾不徐,娓娓道來,給人一種一切儘在掌握的心安。
今日奏折讀畢,一旁小太監奉上香茗:“裴承旨,請。”
“有勞。”裴瑕接過,淺啜兩口。
昭寧帝歪著腦袋,半晌才睜開雙眼,蒼老嗓音又長又顫:“說來說去,還是那麼一回事。朕還沒死呢,他們一個個就鬥成這樣……嗬嗬!”
裴瑕慢聲道:“皆因上月巫蠱之禍,鬨得朝野內外人心惶惶。如今人心浮動,朝政堆積冗雜,陛下也是該拿個主意了。”
自中風以來,朝廷眾臣紛紛催促昭寧帝定下監國皇子,唯獨裴瑕從未表態。
可如今,連裴瑕裴守真都表態了。
昭寧帝心有不悅,斜著眼睛乜他:“你以為朕該選哪位皇子?”
裴瑕靜了片刻,垂眼:“臣以為,二殿下。”
昭寧帝嗤了聲:“倒不奇怪。”
“是,除了東宮那位,二殿下既賢又長。且他行事穩重,禦下寬厚,朝野中頗有名望,較之其他皇子,更宜穩定人心。”
裴瑕坐姿端正,嗓音也一如既往的平靜:“一年之計在於春,而今已是四月,春回大地,萬物勃發。中原的百姓們忙著春耕,沿海的百姓出海貿易,北境冰雪消融,商路也暢通,恢複往日的熱鬨。然中原有水患、山匪,沿海有倭寇、海盜,北境有草原諸部,虎視眈眈。待到水草豐茂,也是他們在邊境大肆搶掠之時。若長久無人在朝中主持大局,難免叫那些賊匪野心膨脹,愈發妄為。”
“陛下,您是皇子們的君父,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父,臣請陛下為天下計,為百姓計,為大梁萬世太平計。”
昭寧帝默不作聲。
都說忠言逆耳,從前沈丞相諫言,句句忠言,但著實逆耳。
可裴瑕這人總有本事,講大義的同時,又叫他頗為受用。
“老二他,的確比老三要爭氣些。”昭寧帝喃喃道,語氣卻仍有一絲遲疑。
裴瑕看了眼龍榻上那形容憔悴的皇帝,緩緩放下手中杯盞,淡聲道:“陛下,淑妃娘娘再像故人,終不是故人。”
昭寧帝眸光霎時鋒利起來。
裴瑕見狀,起身朝昭寧帝挹禮:“微臣自知僭越,然陛下您先是天下人的君主,才是後宮妃嬪的夫主,皇子們的父親。該斷不斷,反受其害,微臣鬥膽,還請陛下儘快決定,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疆之休。”
昭寧帝深深看著麵前這一襲緋紅圓領長袍,風姿卓越的年輕臣子,良久,似遺憾地歎了口氣:“可惜太子,太不爭氣。”
裴瑕仍是挹禮的姿勢,低垂的眸底閃過一抹諷意。
自幼喪母,父親厭棄,母族於景王之亂中儘滅,如今妻族也被夷九族。
被折斷羽翼的鳳鳥,在風雨中苟延殘喘,那親手折斷它雙翼之人,卻歎一句,它不爭氣。
當真是,無情帝王家。
又一陣長久靜謐後,昭寧帝終是開了口:“馮安,替裴愛卿磨墨罷。”
太監總管麵色微動,低低應著:“是。”
裴瑕起身,朝一側讓了讓:“有勞。”-
翌日早朝,太監總管馮安傳皇帝旨意,命二皇子司馬縉暫代監國。
長達一月的爭議總算有了個結果,有人滿意,自也有人不滿意。
又過幾日,不知從哪傳出些風言風語,說是昭寧帝有意廢太子,並藏了道密旨,已定下大位人選。
本就還未安定的人心,頃刻間又變得惶惶。
這日午後,三皇子從紫宸宮吃了閉門羹回來,滿腔燥鬱。
背著手在屋中徘徊了好些圈,最後他還是將謝無陵召來身前,肅聲命令:“明日帶我的密信往隴西一趟,告訴呂鬆柏,待到八月中秋時,我花開後百花殺。”
謝無陵這兩年肚子裡也有了些墨水,一聽這話,再想到去歲秘密潛去隴西的所見所聞,不禁擰眉:“殿下,會不會太倉促了?雖說二殿下掌了監國大權,但玉璽尚在陛下手中,且他還留著太子並未廢黜,說明陛下尚未選定大位人選……何至於就要走那一步?”
“你懂什麼?”
三皇子本就是個暴脾氣,加之近日鬱鬱不得誌,今日又被昭寧帝拒之門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氣。現下聽到謝無陵還來反駁他,語氣也愈發不耐:“這些時日父皇身邊一直是那裴守真陪著,若有密旨,定也是裴守真執筆。你不在朝堂,瞧不見裴守真那副
嘴臉,一臉勝券在握、春風得意!我若再不想辦法,等司馬縉把朝堂上下都換成他的人,裴守真再把那密旨一宣,屆時他名正言順、群臣愛戴地繼位,還有我什麼事!”
謝無陵聽罷這話,很想說裴守真無論何時都是那一副討人厭的死樣子,和有無密旨並沒關係。
但見三皇子這般焦灼不安,還是壓下那腹誹,低聲再勸:“孫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此事非同小可,還望殿下三思……或者,讓淑妃娘娘再去探探口風?陛下一向最是寵愛淑妃和殿下,你若真行了此招,便是覆水難收,再難回頭了。”
三皇子眼底戾氣有片刻鬆動。
父皇的確十分寵愛母妃,這些年亦一直對他很是器重。
他或許是幾位兄弟之中,得到了最多父愛的皇子。
若有的選,他也想父慈子孝,好好孝敬父皇。
可父皇將監國大權給了司馬縉,卻連見都不見自己一麵……
是不想見?還是心頭愧疚,不敢見他?
又忖度一陣,三皇子看了眼謝無陵:“那就等我明日見過我母妃,再議此事。”
謝無陵抬手:“三殿下英明。”
他雖沒多少學問,卻也知道得位不正,會被後世詬病千年萬年。
若有的選,他也想跟一位明主,做一位名臣,流芳百世。
他自己的名聲倒是其次,但倘若嬌嬌和他在一起了,她一家子的清流文人,萬一被他帶累了名聲,那可不好。
想到沈玉嬌,當日夜裡,謝無陵回到他新賃的小院,抱著平安看了很久。
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更嫉妒裴守真。
那人再不濟,卻和嬌嬌育有一子。
一個有著嬌嬌的血脈、從嬌嬌腹中孕育而出的孩子,簡直叫他嫉妒得發狂。
若是平安,是他和嬌嬌的親生骨肉多好……
他一定將那孩子疼到骨子裡,拚了命也要叫它康健喜樂。
“嬌嬌……”
謝無陵盯著懷中熟睡的孩子,腦子裡又如走馬燈般,回憶著與沈玉嬌相處的點點滴滴。
這一個又一個漫漫無眠的長夜,唯有那些回憶幫他撐下去。-
轉過天去,三皇子去給淑妃請安。
生母雖沒給他閉門羹,但他從淑華宮裡出來後,臉色比昨日更是難堪。
隻因他生母與他說:“帝王情,薄如紙,最禁不起磋磨。你父皇既已讓老二監國,無論有無那道密旨,你還是順著他的心意,安分守己為好。他那人最是厭惡被人忤逆,凡是忤逆他的,無一例外,都沒有好下場……”
“老二他是個厚道孩子,若日後他登上大位,你老實待在藩地,亦能平安過一生。”
淑妃看出三皇子眼中的不甘,卻也隻能苦笑著勸道:“澤兒,這或許就是我們母子的命。”
一輩子,都是彆人的影子。
她因與房淑靜有五分相似的眉眼,由七品武將之女,成了睿王司馬瑞的妾侍。
身世太低,連當側妃都不夠格。
但她一入府,便得到了睿王的專寵。
他送她珠寶首飾、珍饈美食,他給她院子裡種滿芙蓉花,帶她出遊宴飲,替她描眉簪花,府中再無哪個女人有她風光。
她曾經以為他是愛她的,直到她見到了久病不出的睿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