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門被敲響了。
西宮月昳也才睡下,枕頭都還沒捂熱。
他略微疑惑,從床上跳下去開門。
“太宰君?”
太宰治的臉色不太好。
他筆直地站在黑暗裡,穿著一件藍色的睡衣,即使是睡覺也沒有拆散身上的繃帶。此時這隻白日裡還在活潑亂跳的宰貓微微垂著腦袋,棕色的發絲在黑暗中近乎純黑,一路走來沒開燈,看見門打開,那眼神竟然是遊移了一下才落到西宮月昳臉上。
“月月。”
“嗯?”
太宰治又不說話了。
他嘴唇顫動了一下,把即將脫口而出的音節吞了回去,又繼續凝視西宮月昳,仿佛……在這一刻,他想要把眼前的人徹底記住,永恒地刻在記憶中。
他不敢說出夢境的內容。
西宮月昳很少收到這樣視線,他覺得自己要被這沉重的情緒壓扁了。
“太宰君……是發生了什麼嗎?”
屋內的燈光從身後照在太宰治臉上,有那麼一瞬間,西宮月昳覺得這隻宰貓要哭了。不是平日裡那種裝出來賣萌的委屈,他是真的很難過、很難過。
“我做噩夢了。”
西宮月昳訝然。
太宰治會做噩夢,倒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這個人應該出現在被人的噩夢裡才對。
“做噩夢。”西宮月昳上前去,牽住太宰治的手,把冰冷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掌心捂熱,“一定是睡前看鬼片看多了。”
明明已經是夏天,太宰的手指卻很冰涼。
西宮月昳又摸了摸他的手腕,也很涼。他看了一眼太宰治單薄的睡衣,在心中歎氣。
他驀然抓住那隻手腕,往自己方向扯了一把。
“噩夢什麼的都是虛假的。”他呼嚕呼嚕宰貓的頭毛,“太宰都已經是Mafia的乾部啦,難道需要和其他人一起才能睡好嗎?”
西宮月昳把太宰治拉進房間。
房間裡的東西不是那麼整齊,甚至有一點亂。牆壁上做了一個架子,各種珍奇古怪的東西堆放在每一個格子裡。
床上的東西就更多了,雖然是那種足夠並排躺下四個人的雙人床,但西宮月昳往上麵堆了好幾個大玩偶,以及零散的小玩偶。
太宰治看見了一眼,發現了兩年前自己玩遊戲得來的怪模怪樣長毛玩偶,和垂耳兔、鯨魚、貓貓球堆在一起,和諧,又不和諧。
就像……築巢。
一個柔軟的、還留著些許溫度的小巢穴。
西宮月昳推了一把,把太宰治塞進這個小窩。
【月月……】係統把這些看在眼裡,【你說,有沒有可能是詭計多端的太宰治想找你睡覺?】
‘可是他看起來真的很難過。’
柔軟的巢穴裡正好能再塞下一隻宰貓,西宮月昳把被子蓋到太宰治身上。他兩隻手撐在太宰治身邊,坐在被子外麵,隔著有些薄的空調被,壓在太宰小腿上,周邊是各種可愛不可愛的毛絨生物:“太宰君,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嗯。”被團起來的太宰治目光複雜,就算是他,也沒有被這樣當成小孩子過。
但確實好多了。
甚至有點熱……
他的小腿微微屈起,隔著被子,西宮月昳的溫度逐漸傳遞過來。或許是因為小腿骨骼堅硬坐得人不舒服,他往下滑了一點,壓到太宰治踝骨和腳麵上。
眾所周知,踝骨和腳麵的觸覺敏感度遠遠比小腿好。
太宰治沉默了一下。
晚上才壓下去的心思又猛然紮出個尖尖。
都要睡覺了,西宮月昳當然隻穿了睡衣,是一件白色的襯衫,最上麵的扣子解開了兩顆,很自然就能看見一部分脖子以下的內容。
西宮月昳胳膊撐在兩側,肩膀略微聳起,領口落下的幅度就更大了些,因為幾乎是鴨子坐的模樣,所以褲角已經被扯到小腿,纖細的腳踝壓在被子上。
“太宰君,這是兩年前的夏日祭,你鬨著要玩紮氣球遊戲贏來的獎品。”
偏偏他還無知無覺地靠近過來,一隻手按在太宰治肩側,伸手從後麵抓住了玩偶的一條腿。
醜醜的長毛怪物。
這隻小怪物足足有八條腿,每一條腿的手感都很好,比起漂亮的毛絨東西,西宮月昳更喜歡手感好的,於是他把這隻怪東西放在床上,一放就是兩年。
太宰治捏住它的一條腿。
“真的很柔軟。”西宮月昳捏了兩下它的另一條腿,“就是腿太長了,有時候睡著睡著滾到它身邊,會感覺自己被八條腿纏住。”
太宰治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
他終於忘記了夢境裡的那些碎片,噗嗤一笑。
“月月,聽起來好蠢哦。”
“因為做噩夢睡不著覺的太宰君也好笨哦。”
西宮月昳抱著毛絨玩偶,往前撲下去,和太宰治靠極近,中間隻隔了一個醜醜的長毛八爪魚。他的頭發也散開了,不紮起來的時候就有點炸,左右支棱著幾根軟毛。
太宰治伸手薅了一把,幾根淺色的頭發躺在他手心:“月月,你也到換毛的季節了嗎?”
“沒有!”這是個敏感話題,西宮月昳炸毛,把毛絨玩偶糊到了太宰治臉上,“你才掉毛!”
太宰治身為Mafia乾部,雖然是公認的體術很差,但這評價隻是相對於Mafia那種怪物成群的地方。現在對付一隻連體育課都不想去上的西宮月昳,綽綽有餘。他握住對方沒什麼力氣的手腕,輕輕一拽,就把一隻掉毛的月月按倒在床上。
小小的怪物窩被他弄亂,毛絨玩具們橫了一地。
西宮月昳躺在床上,輕輕地調整了一下位置,好讓自己躺得舒服點:“太宰君,開心了嗎?”
太宰治這時候又覺得西宮月昳看起來沒有那麼乖了。
他即使躺平,放棄了掙紮,漂亮的藍色眼睛裡還是有一股子狐狸樣的狡黠,這點狡黠平日裡被溫和的表情掩飾住,根本看不出來。隻有現在,在睡前放下了所有的偽裝,才能看見這個軀殼裡裝著的……超大量的惡劣成分。
即使兩隻手都被按住,舉高按在頭頂之上的位置。
扣子又崩開了一顆,掀開的襯衫下擺露著一截細腰。
太宰治覺得這個時候自己的視線不能亂飛,否則就回不來了。他看著西宮月昳的眼睛,忽然戳了一下對方的臉頰:“月月,你上輩子是小狐狸嗎?”
西宮月昳:“?”
太宰治覺得手感還挺好,又戳了兩下。
他完成了不知道藏了多久的想法,終於放鬆下來,鬆了鉗製之後躺在了西宮月昳邊上。
“太宰君上輩子肯定是貓貓。”西宮月昳聲音幽怨,“貓手欠。”
“喵~”
西宮月昳儘可能地把玩偶找了回來,重新堆放好。又伸手,給太宰治掖了一下被角,自己躺在床的外側。
床頭唯一亮著的一盞暖黃的燈也被關了。
一片漆黑裡,能感受到西宮月昳慢慢滑進被窩,在窸窸窣窣聲裡試圖把自己埋進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
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太宰治突兀感受到一隻爪子按著自己的胳膊,鼻尖的位置被柔軟的事物蹭了一下。大概是因為發現自己親的地方不對,黑暗中的人僵了僵,上移,重新吻了額頭。
有發絲從麵上滑過,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西宮月昳家裡洗發水的味道。
牛奶海鹽味的。
“晚安,會做噩夢的太宰君。”
太宰治:……
這。
這誰能睡得著啊——
【啊啊啊啊啊啊——】
……
西宮月昳蓋上被子,不再管兩隻尖叫雞的死活。
他困了。
……
太宰治睡得晚,醒得早。
一些年輕人類的精神旺盛。
他無數次地生出想要去一趟衛生間、或者是浴室的心思。但是西宮月昳熟睡之後就開始胡亂抓東西抱住,原本是隨機抓取一隻毛絨玩具的,奈何今天床上躺了一隻又暖和又體積大的宰貓。
他伸手一撈,把太宰治牢牢困在懷裡。
收緊的胳膊壓在太宰治胸膛上,手指無意識地勾住了一截繃帶。
他倆距離就更近了,近到他能感受到西宮月昳的呼吸一次又一次撲在自己身上,心跳的聲音也如此明顯。
不管是他的。
還是自己的。
太宰治,開始抓狂。
他無欲無求,冷血冷心,Mafia曆史上最年輕的乾部,今年十八歲,斷情絕愛,不搞澀澀,從不多想——
那是不可能的。
太宰治不知道花了多久才睡著,又很快睡醒。
終於,在早晨的某一個時刻,他從某隻八爪魚小海王的手底下逃脫,溜了出去。
他輕手輕腳,因為西宮月昳臥室裡鋪了地毯而更加安靜,幾近無聲。
外麵的走廊裡能看見些許天光了。
淩晨四五點,光芒依然暗淡,星子明暗,天邊才有一點淺淡的白色,暈著股暗色調的橙。
太陽沒出來,自然是有些涼的。
太宰治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單薄睡衣下的熱度散了個七七八八,那些在他腦海裡繞了一晚上的旖旎……
倒是沒散。
反而在冷靜之後更清晰了。
那些隻能存在於幻想中的混亂想法,從未在這一刻如此接近現實。他的大腦向來靈活,能把最離奇的方案變為現實,現在腦海中的瘋狂念頭盤旋著,他開始自動構思實踐的方法。太宰治在二樓的走廊邊蹲坐下來,邊上就是那些展覽櫃,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他抓住自己的衣角,儘力使自己不要在黑暗中笑出聲。
——有什麼比知道一隻小海王願意回應他更開心呢?
雖然他可能又被無情的小海王釣了。
但是。
太宰治支棱!
太宰治決定給他的小海王一個驚喜!
他要親自下廚做早飯!
……
西宮月昳家廚房設備很多,一隻太宰治溜進去之後,危險性也翻倍地上升了很多。
他扒拉了一下各種刀具,覺得每一種工具的作用應該都差不多。
殺死米飯!殺死蔬菜!殺死肉類!
他又找了一下,發現冰箱裡沒有他最喜歡的蟹肉類食品,隻好舀了勺米,按心情挑了幾種看起來長得很適合西宮月昳的配菜。
太宰治想做粥。
他把菠菜放在砧板上,提起刀來。
昨夜的那個夢境,在冷靜之後,太宰治又想起了更多的細節。夢是沒有依據的,那種沒有由來的悲傷本來不應該被他在意,可是太宰治覺得這個夢有點特彆,它像是一種降臨到自己頭上的預言,在提示著什麼。
他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在那個夢裡悲傷的並不是他,而是他感知到的、其他人的情緒,它們混雜在一起,如山如海。
但。
他為什麼會去感知彆人的情緒?
他擅長操心術,因為看透彆人的情感、猜測他人的思維是他與生俱來的一種天賦。這種天賦也是一種壓力,要是心聲可以被具象化,那他一天到晚能被人煩死。
至少在活了那麼多年之後,太宰治是拒絕去共情他人的。
少數幾個在意的人可以被例外。
要是織田作之助出事。
——太宰治持刀剁死菠菜葉。
要是西宮月昳……
——太宰治舉刀砍死菠菜梗。
要是他倆一起……
——太宰治亂刀捅死一條魚。
等西宮月昳睡醒,周邊沒有摸到太宰治,隻有他一個人和被攪亂的被子。晚上的事情像是一場夢,他恍惚間覺得昨天晚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也沒有宰貓敲門。
他打著嗬欠就起床了。
於是聞到詭異的味道。
西宮月昳:……
他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從二樓跑下去,看見太宰治正興高采烈地從廚房裡跑出來,手中是一鍋不明糊狀物體,灰白灰白的,宛如屍體泡發了之後還沒埋。裡麵混著看不懂的東西,也許是一兩怨念纏身的菠菜、三兩死亡籠罩的鱈魚、二兩絕望之地的大米,和一些富含悲傷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