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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章家,西廂的東間。

陸錦秀將剛繡好的貓戲蝶拿給懷寧看。

懷寧看了看手裡栩栩如生的繡圖,再看看女兒白皙的小臉,一股悲哀上了心頭。

"娘你怎麼了?可是還在想那兩個人將你告進衙門的事?"

才九歲的陸錦秀,已經像個小大人了。

當下的孩子都早熟,尤其是富貴人家的女兒,早早就開始讀書識禮,早早就學著與人交際,早早就要學四大雅,還要學女功。

富貴人家的女兒是不用洗手作羹湯的,但女紅必須要好,這是未來衡量一個女子德言容功其中的‘功’。

陸錦秀從五歲開始拿針線,也不過四年多,繡出來的東西已經有模有樣了。

因為不想在章家吃白飯,懷寧會繡些東西讓慶陽的侍女拿出去賣,陸錦秀為了給娘幫忙,便也幫著繡些圖樣。

"娘沒有在想那兩個人……"

這話一聽就是假話,不過陸錦秀也沒戳穿就是。

"娘,你不要擔心了,八姨既然說有法子,必然有法子。再不行,你沒臉去找十三姨,我可以去,十三姨見我可憐,必然會幫我們的。"

也難為陸錦秀小小年紀,竟如此懂事。

她本是想安慰娘,殊不知她的這番話,讓懷寧心裡更是難受。

這般年紀的孩子,在談論到親爹親祖母談到這種糟心事,竟能如此淡定,說明她已經見怪不怪了,又或是已經經曆過人世間最悲慘的事,自然視為無物。

懷寧撫了撫女兒鬢角,道:“真若不行,娘自己去,也不會讓你去的。"

這時,門突然被急促地敲響了。

不等懷寧站起來去開門,慶陽推門走了進來。

“好消息,那事解決了。"

懷寧詫異道:“怎麼……就解決了?"

"那能更是誰,是元貞出手了。"

慶陽擺了擺手,讓錦繡不用給她行禮,又去了一旁椅子上坐下。“方才二叔專門回來送這個好消息,你閉門躲在屋裡,自然不知。"

"這事鬨到那宋廣福麵前,他素來以元貞馬首是瞻,自然瞞不過她。我也不知中間發生了什麼,總之我聽二叔說,安撫使司那已經下了命令,讓把陸家母子攆出城去,不拘他們去哪兒,總之以後不能再入這城了。你說她們連城都進不了,這事不就相當於解決了?"

懷寧先是發愣,然後眼淚忽地一下就出來了。

這是喜悅的淚水。

沒人知曉這些天,她心裡承擔了多大的壓力。

慶陽說是一定會幫忙,可她實在沒臉讓章家人再為自己操勞,可她自己又動彈不得,這種時候她還是知道自己彆胡亂添亂就是好的。

如今聽見事情被解決了,她自然極為高興。

"行了行了,快彆哭了,這話是蔣家老二發下的,應該不會有錯。”慶陽連忙安慰道,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那對母子再來攀扯你了,我也替你高興,這麼高興的時候,你哭什麼。”

懷寧哭道:“我是高興的。慶陽你是不知,我有多麼恨他們,尤其是陸鳴的娘。她虛偽、惡毒、刁蠻、凶悍,用人臉朝前,不用人朝後,她罵人言語之臟之粗鄙,我都羞於對旁人提及。”

"每次他娘鬨出什麼事來,陸鳴就來哄我,開始我還會被他哄住,後來越來越覺得沒有滋味,越來越想和離。"

"可我不敢,我怕被父皇責難,怕被大臣當朝彈劾有違婦道,怕母妃抬不起頭做人,而這一切我都不敢跟你說。我隻能對你說我很好,雖然他娘難纏了些,但陸鳴還算體貼,我沒想到我有一天能擺脫這母子二人。"

"你不知我每隔一陣子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他們推進水裡,我拚命大喊,他們卻不救我,反而站在岸上哈哈大笑,說我該死……"

懷寧說了許多,許多以前她不曾吐露過的話語。

慶陽也隨著她,又是悲涼又是憤怒,最後全成了恨鐵不成鋼。

"你這性子啊,說好是極好的,若是嫁個正常人家,總不至於如此,偏偏碰到這對極品母子,所幸你現在擺脫他們了。"

她突然想起來什麼,又道:“光把他們一家子攆出城還不算完,你還得寫封休書,自古以來隻有公主休夫的,萬萬沒有和離的,就用義絕這一條,把休書遞到知州衙門,讓宋廣福判離,徹徹底底斷掉你與他之間的關係。"

懷寧一愣:“這樣可行?"

"當然行!”慶陽站了起來,“你把休書寫了,我這就找人去辦,趕在他們被攆出城前,莫拉下這事,若乾年後他又來找你。"

寫一封休書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的時間都不用。

等懷寧把休書寫好,又補了一份陳詞,慶陽就著人把東西送到知州衙門去了。

宋廣福收到章家遞來的陳詞和放夫書,總算明白事情為何會鬨成這樣了,合則這陸家是惡人先告狀?

如今魏國公主那已經發了話,宋廣福著實不用再跟這樣的人家繼續糾纏,讓書吏把放夫書和陳詞拿去存檔並墨批押了印,就算是判離了。

“那這判離書是我讓衙役送去,還是你們自己送?"

章程想了想,拱手道:“那就勞煩知州大人了。”

宋廣福笑眯眯地擺了擺手:“不勞煩不勞煩,這判離書本就該衙門發下去。”

會詢問是否要自己去送,也是考慮到也許人家存著泄恨的想法,想親手丟在對方臉上。

章程當然明白其中意思,隻是想到公主嫂子那妹妹的性格,其實不見也好,直接就斷了吧。

陸家母子萬萬沒想到,先是知州衙門送來一封判離書,緊接著巡檢司的人就上門了。

二話不說,就要送他們出城。

陸老婆子撒潑打滾都不行,巡檢司那本就提前有所準備,派來的人自然不懼這一套。

人家也不去為難一個老婦人,押著陸鳴就往外走,陸鳴可是陸老婆子的命,自然哭著喊著追上去了。

街坊鄰裡都跑出來看熱鬨,看到這一幕,紛紛說定是這家人做了什麼壞事。

先前衙門來過人一趟,這才沒多久巡檢司又上門了,肯定是犯了什麼事。

"叫我說,定是她打著公主婆婆的幌子,四處招搖撞騙,犯到官府手裡了。”劉婆子呸了一聲說。

一旁有人接話:“可不是,咱們知州大人可是好官是清官,肯定不會冤枉人。"

"這一家子奇奇怪怪的,要我說陳家的當初就不該把房子賃給這種人,平白壞了咱街坊的名聲。"

此時房主一家也站在旁邊,聞言麵麵相覷。

房主兒子埋怨娘,當娘的也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的麵直說,會把房子這麼便宜的價格賃給陸家人,全是因為那陸老婆子吹噓她兒媳是公主,有宮廷秘方,可以懷男胎。

兒子成婚五六年了,就生了倆丫頭片子,兒媳連個孫子都沒生出來,她著急的夜夜睡不好覺,偏偏又舍不得休了兒媳。

一來親家不好惹,二來都是普通人家,娶個媳婦要花上大半家財多年的積蓄,真把這個休了,也沒錢再娶下一個。

更何況誰知道娶了下一個又會是個什麼樣,隻能在彆處想法子。

不提這邊。

安遠侯家到底不如以往,下人隻剩了零星幾個實在舍不掉的,消息自然慢。

等這邊收到消息,陸家母子已經被逐出城了,安遠侯忙去找廣平侯。

不同於其他人家,廣平侯家到底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裡的人丁也多,也是宣仁帝還記得這個舅家,提前就讓人給方家傳了話。

因此他們才有機會提前做準備,恰恰也是這番傳話,致使老廣平侯直接被刺激得一命嗚呼,不得不說這也是命。

因此,方家不光提前藏了些金銀,家中女眷也都保住了。

可藏起來的金銀到底有限,又有這麼多張嘴要吃飯,一番人吃馬嚼的,過來後還要買房子,也是

生活日漸開始拮據起來。

如今方家住著一個稍顯破舊的三進院裡,早先安遠侯可不會把一個三進院的宅子放在眼裡。

可今非昔比。

踏進門時,看見裡麵寬敞的庭院,安遠侯憔悴的臉上也不禁露出幾分豔羨之色。

"也就是說,這事不成了?”廣平侯慢條斯理道。

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容長臉,長眉細目,穿著一身青色的布袍,看起來文質彬彬。

換做以前,誰會外衫穿這種布的?

但之前就說了,今非昔比。

倒不是為了省銀子,他一個侯爵,一身衣裳的錢還是有的,但今非昔比,未來還沒著落,自然低調為宜。

安遠侯看了看下人上來的茶,聞著竟沒有陳味,顯然是今年的新茶,還用的白茶。再嗅一嗅堂上的氣味,顯然點了香,雖然沒看見香爐在哪兒,不禁心中又是一股妒恨。

妒的是,明明都是侯爵位,偏偏之前天差地彆也就罷,如今遭了難,還是天差地彆。

恨朝廷無用,竟然讓北戎打進上京。

也恨宣仁帝竟提前通知舅家藏私,而諸如像他們這樣消息不夠靈通的人家,還是事到臨頭才知道北戎人要進城了。

這個時候,藏人已是勉強,更不用說藏物。

如今他們一家就住在賃來的一個小院裡,攏共不到兩進,卻住了一大家子人。因為地方太過狹小,這邊說句話,隔壁就能聽見,成日家中婦人就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沒完,

可想而知,安遠侯過得有多憋屈,自然心中不忿。

可再是不忿,他也不會當廣平侯表現出來,畢竟如今襄州這挑大梁的還是他,且家裡以後如何,還得看廣平侯的。

"既然不成,那就不成了吧。”廣平侯還是一副淡定模樣。

安遠侯卻不淡定了。

“那安撫使司那兒?”他換了個坐姿,“侯爺,你可彆嫌我多嘴,這偌大基業可萬萬沒有一個女子當家的道理,她都已經出嫁了,是楊蕭氏,憑什麼她當著這京西南路北路的家,一個個都唯她馬首是瞻!"

廣平侯瞥了他一眼:“憑人家慧眼如炬,憑人家男人能帶兵打仗有本事,我這個排行十三的外甥女,素來就不是個簡單的。當初她與楊變出京來到襄州,私下裡多少人風言風語,結果呢?"

結果人家提前就看好了地方,提前就把這本來窮鄉僻壤的地方,經營得鐵桶一片。等人家把這邊的事弄停當後,還有精力去看上京那邊形勢如何。

當初都說人家是失寵,現在來看人家哪是失寵,是早就看出上京是個漩渦之地,繼續留下去沒好處。

那會兒才是什麼時候?北戎打過來又是什麼時候?人家甚至能提前近一年時間看出端倪,光這份眼力就是遠超所有人。

“你這怎麼還反倒幫上她說話了?”安遠侯有些尷尬,又道,“這種時候,可正是你這個長輩該出麵做主的時候,北戎也不過是破了上京城,蕭氏的江山可還在,就算聖上不在了,這不還有七皇子?"

"她一個外嫁女,如今把著這麼多兵力還有這地方,不但不讓我們見七皇子,規矩還要按照她的來。她這是想乾什麼?該不會是有了不臣之心,趁著聖上遭難之際,想幫丈夫謀朝篡位吧?”

安遠侯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瞧著廣平侯的臉色。

果然,廣平侯聽到這話不淡定了。

如今他能穩得住,是因為家有餘糧,旁人穩不住,是家裡沒多少餘糧,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他能穩住,是因為眼下這江山還姓蕭,雖然丟了快一半,但總歸還是姓蕭的。

隻要還姓蕭,方家就是皇帝的舅家,是未來皇帝的長輩。如今除過那些被擄走的宗室,也就方家跟宣仁帝的關係最近。

可如果有一天,這江山不姓蕭了呢?

他會在這聽安遠侯說話,不就是因為這件事。

可想了想——

"如今慌不得,”廣平侯緩緩道,“比我們著急的大有人在,不該是我們慌的時候。"

安遠侯隻想罵娘,你是不慌吧,那蕭元貞再怎麼樣還是要認你這個表叔。哪怕聖上這會兒不在了,關係卻是抹不掉。

但他算什麼?跟蕭氏一點關係都扯不上,真有哪天她蕭元貞礙於大局認了方家,會認識他是誰?

沒人嫌銀子紮手,白養一大群人。

但隻要江山還是蕭氏的江山,還是昊國的江山,那麼昊國的官員還是昊國官員,昊國的侯爵也還是昊國的侯爵,一切都不會變。

可若不是了呢?

“可——”

廣平侯打斷他:“你可彆忘了,京東西路和淮南東路還有一群人,該著急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可是一-"

"你看誰下棋,一上來就出將的?"

好吧,他說得確實有道理,安遠侯隻能忍耐下來。

廣平侯又道:“盯著那邊的動靜,我聽說前線又收縮了防線,已經把地方讓出來了。楊變急著逼京東兩路歸附南遷,已經露出爪牙了。那些人坐不住的,不管是出於戰局,還是出於自身安危,他們都會過來,等他們來了,再圖謀此事不晚。"

"好,我知道了。".

趁著忙裡偷閒,元貞去看木石。

如今木石可是大變樣,搖身一變成了火器局主事。

其實也就掛了名兒,他才沒功夫去管那些閒事,他如今試炮已經試魔怔了,專門讓元貞在城郊給他找了個地方,用來試他的火器。

隔三差五這裡就會炸一次,聲音傳進城裡,百姓都問這是怎麼了,官府的解釋是為了采石修建新城。

至於能不能唬住,那就見仁見智了,百姓也習慣了這時不時的轟響聲。

"你給我找的鐵找來了沒?"

一見元貞,木石就衝過來問。

元貞皺起眉,無奈道:“能找來的鐵,我都給你找來了,總不能拆了兵卒們的甲衣兵器、又或者收了百姓家的農具菜刀,來給你融鐵?這裡不產鐵礦,你是知道的。而產礦的地方,暫時不歸我管。我已經派人去幾地詢問了,能否用糧食或是銀子換,去的人還沒回來。"

這時,又有兩人走來。

竟是劉儉和馬安福。

是的,他二人也逃出來了,還有馬安福的徒弟劉貴。

徒孫三人尋了辦法混出皇宮,又找到蔣家人,後來跟著蔣家人來到襄城,隻是礙於某些原因,元貞一直沒讓他們在人前露麵罷了。

"劉叔。"

"公主來了。"

劉儉招呼著,又笑著說,“這石頭是個犟驢,非犟著要把他的飛天威武大炮給造出來,可試了多次,那炮膛都承受不住壓力,太容易炸膛,十次炸九次,關鍵是炮膛不好做,耗時太長。"

“他又一再說繼續加厚膛壁,把那炮造得又大又沉,幾個壯小夥都搬不動,隻能用吊杆吊到車上,用牲口拉。要我說,這東西打仗的時候可用不了,機動性太差,用來守城,怕是自己就把城牆給炸了。"

一聽見說他的想法不行,木石就急了。

“我的飛天威武大炮一定會做出來的!不是我想錯了,是鐵不行。我跟鐵匠溝通過,普通的團鋼法煉出來的還是鐵,隻有鍛鋼法煉出來的才是鋼,隻有鋼來做炮膛才不會炸,但鍛鋼法太耗費鐵,現在缺鐵。"

說來說去,就是原材料不夠,但元貞也沒辦法。

這東西普通地方不產,隻有那麼幾個地方才產鐵礦,偏偏她又鞭長莫及,就算想派兵去打,也得夠得著才行。

"要我說,他就是心氣太高,非要指著威力最強的做。”劉儉搖頭道。

他和徒弟徒孫來到襄城後,元貞暫時不想讓他們人前露麵,就尋思找個地方將他們藏起來。

什麼地方比木石用來試火器的莊子更合適?

本是因為木石一旦試起火器,就沒日沒夜,總不能睡在荒郊野外,就給他蓋了個小莊子,用來遮掩和落腳。

劉儉一聽說有這地方,又聽說木石就是造出震天雷給了北戎一頓痛擊的人,頓時興趣大增。

說興趣都是假,心心念念還惦著宣仁帝是真。

隻是他不說,一切都藏在舉動裡。

在他的想法裡,如果有一天,真能造出能大威力打擊北戎鐵騎的火器,說不定聖上就有回來的一天。

元貞笑道:“他有這想法是好的,不是敢於想敢於做,有這種不瘋魔不成活的信念,他也弄不出那震天雷。”

劉儉也讚同元貞的想法,點頭道:“倒也是。"

木石又匆匆忙忙去弄他的炮了,這邊劉儉領著元貞去屋子裡喝茶。

元貞把廣平侯家的事說了。

劉儉含笑道:“聖上隻吩咐我,讓我自去逃命,可沒吩咐過以後該如何,要如何。老奴幸得公主庇佑,得以徒孫三人有個安身之所,已經是萬幸。至於其他的,管不了,也不想管。”

元貞自然不是無的放矢,她今天來說是看望木石,其實真正想見的反而是劉儉。

就是想把這事告訴對方,算是提前打個招呼。

畢竟這襄城未來會越來越熱鬨,劉儉作為她爹身邊跟隨多年的心腹,他的身份其實能做很多事。

元貞啜了口茶,淡淡道:“我猜現在有許多上京舊人都在暗中猜我與楊變有不臣之心,就當下情況來看,劉叔覺得這不臣之心是好,還是不好?"

這已經不是試探了,而是明著問了。

劉儉笑了起來,笑得格外感歎。

“認真說來,老奴作為無根之人,跟這世間的一切都是斷了乾係的。除了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便是聖上了。"

“老奴侍候了聖上一輩子,與昊國僅有的聯係,也隻在聖上身上。"

“如今聖上身陷囹圄,老奴無能為力,其實一切早在城破的那日就注定了。"

“臣與不臣又有何妨?誰來做這個皇帝又有何妨?與我無關。與其做生,寧願做熟,老奴隻求若有一日,公主有能力,請一定要救出聖上。”

說著,劉儉拜了下來。

第92章

元貞連忙去扶他,心情也分外複雜。

這是來之前就預料到的結果,可劉儉這一番說詞依舊讓她動容。

自打上京城破,她見過許多許多人,隻有那麼幾個人一直惦著想救出她爹,大多數的人都想的是自己。

這是一種很複雜的心情,理智告訴她眼下局勢並不適合救她爹出來,隻會讓本來就亂的場麵更亂,她布置的一切都將功虧一簣。

他留在北戎不會死,如此好的能夠拿捏昊國的把柄,慕容興吉不會輕舉妄動。

甚至日子過得不會太差,畢竟昊國皇族都身嬌體弱,北戎人也都知道,一些重要的人物不會遭受太過的虐待,頂多是一些不會傷害身體的屈辱。

前世慕容興吉就是借此拿捏她,她也是後來才明白這個道理。

可感情上——

她又怎可能沒想過要救出他。

那畢竟是疼了她多年的爹爹,哪怕父女之間因為一些事有了隔閡,可從本心上來講,她依舊希望他可以好好的,順順遂遂的。

“劉叔,我知道有些話說起來很蒼白,畢竟人心難測。我隻能說,若有一日,我有了能力,必然會傾儘所能去救出爹爹。”

劉儉拍了拍她的手,順勢站了起來。

"好,這樣就好。老奴相信公主一定會有這份心。"

這就是劉儉為何會說出‘臣與不臣’那番話的原因所在,其實擺在他麵前的路很窄,要麼他就此歸鄉,以後不再問世事,但凡他還惦著想救出宣仁帝,能選擇的隻有元貞和楊變。

皇帝的身份確實極好,但很多時候也會是一種弊端。

他為何說做生不如做熟?

因為若換做七皇子登基上位,且不說他年幼,很容易就被大臣左右了想法。他與宣仁帝沒有感情,哪怕有感情,也不會重到他願意放棄皇位去救出親爹。

前麵的皇帝回來了,後麵的皇帝還算皇帝嗎?

昊國的禮法綱紀造就了兒子在爹麵前天然弱勢,恐怕傻子也知道不能讓宣仁帝回來。

而這江山易主給其他人,人家就更不會有這個想法了,巴不得在北戎那邊的宣仁帝和有皇家血脈的人早死早超生,以免自己在法理上站不住腳。

隻有元貞和楊變,從身份來說是女兒女婿,天然具有優勢,而元貞又與宣仁帝感情深厚。

而救宣仁帝回來,並不會影響他們什麼。

楊變但凡聰明一點,就會在自己地位穩固後,把前朝的皇帝也是自己的嶽父救回來,以此來宣示自己的仁德,並讓自己在法理上站穩腳跟。

畢竟他這並不屬於謀朝篡位,隻是無奈之下的力挽狂瀾。而在大勢已定的情況下,宣仁帝回來並不影響什麼,反而對他來說有好處。

元貞算計劉儉的同時,劉儉何嘗不也在算計她,隻是這種算計彼此心知肚明,算是一種合則兩成的結果。

當然此法的前提是,元貞能一直握有權柄,能製約住身為丈夫的楊變,不會像有些婦人那樣,一旦無事後就退居後宅。

等到那時候,考驗的就是男人的良心了。

看了看元貞的臉,劉儉暗道,看來他的悠閒日子沒嘍,也該帶著徒弟出山去儘一份力了。

二人把情緒收拾好,再度回到椅子上坐下。

為了找些話來說,劉儉又提到了木石,以及他造炮之事。

“那飛天威武大炮一時半會怕是造不出來的,畢竟鐵這東西不能憑空長出來。倒是木石之前為了試驗,隨手弄出的那木炮,你倒是可以去瞧瞧。"

木炮?

元貞也跟木石學過幾天,知道火藥的原理,而木石所說的飛天威武大炮,靈感來自於煙花。

在他來想,既然煙花都能利用火藥推力射到天空中,震天雷未必就不能。

可用來觀賞的煙花,與具有殺傷力的火器,完全是兩碼事。

首先劑量就不同,煙花不需要殺傷力,隻要能升空便好。而火器卻要噴射出去,並爆發出極大威力來殺傷敵人。

木石試過許多東西來做發射膛,俱是承受不住那股威力,後來發現最適合的還是鐵。

可經過反複試驗,發現鐵膛也不行,太容易炸膛了,於是就發生了之前所說的死循環,造發射膛需要質量更高的鐵,而鍛鋼法太耗費鐵,而現在嚴重缺鐵。

現在說回木炮-一

木頭做的炮膛能承受得住那股爆炸力?

“鐵都不能,難道木頭竟能?”元貞有些不敢置信。

“公主去看看就知了,威力肯定不如木石設想的飛天威武大炮,但讓我來看,應該是夠用了,隻可惜那石頭是個犟石頭,非得說威力不行,棄之不用。"

見此,元貞當即命人去把木石找來,又讓木石帶著她和劉儉去看那木炮。

"那木炮真不行,就是我為了試發射膛隨便做出來的,威力大約隻有三四顆震天雷的當量。”

一路上,木石都在說這話。

"反正看看也不妨事,我就好奇為何木頭也能做發射膛。”

說起這個,木石就來勁兒。

“這就跟爆竹是一個道理,不夠結實的竹子都能用,木頭怎麼不能用,就是威力有限。"

說話間,一行人已來到擺放木炮的地方。

它本體就像把樹鋸斷了,取了中間最粗那一截,又把木身從中掏空,大約有兩米長一尺多寬,呈斜狀架在一個鐵架上。

炮身上箍了許多鐵箍,大概為了防止炸膛。

"我試了給你看看。"

讓人把木炮搬去外頭的試驗場,木石轉身又去找炮彈。

這炮彈跟震天雷形狀差不多,也是整體呈圓球狀,但比震天雷要光滑許多,整體也更正圓一些。

待木炮擺放好,木石將炮彈從後麵塞入炮膛中。

然後是點火。

點完火,他就忙喊著讓元貞站遠點。

不用他說,劉儉已經拉著元貞走到五六米開外的地方。

幾人就見隨著一聲悶響,木炮將炮彈發射出去,落在遠處一片荒地上,之後炸了開來。

射程大約有一百多米,威力比單個震天雷大了三倍有多。

待爆炸聲停下,元貞快步走到木炮前。

"這東西重嗎?"

她甚至還上手掂了掂,大概有幾十斤,對她而言是重了,但是對男人兵卒們來說,卻算不上有多重,單手就可以提起。

元貞眼睛開始發光。

她和劉儉的想法差不多,火器的威力在其次,重要的是機動性。北戎騎兵太快,戰場上不可能站在那不動讓你打,所以要想攻擊到對方必然要快。

當然若威力也不俗,那就更好了。

上次楊變打北戎鐵塔兵,是占了提前有準備。他不光準備了拋石機,還把震天雷都串在了一起,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之後北戎再對上楊變,必然會想辦法克製這點。

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北戎人也不蠢,兩軍若再碰上遭遇戰,北戎根本不出鐵塔兵,而是利用輕騎兵騷擾,重騎兵衝擊,楊變沒辦法再像之前那樣利用火器,隻能多製定戰法,以防守為主。

可若是有個機動性強的,隨時搬著就能挪地方的木炮,哪怕威力比不上之前那回,也是利器。

且北戎根本防不住,誰知道這邊什麼時候就從身後拽出一架木炮,對著他們的騎兵來兩炮,打完了立馬換地方再打。

元貞已經在腦中幻想了,甚至假想了許多場麵,越想越是興奮。

她把想法告訴木石,木石一臉‘我精心打造的你不以為意,我隨手弄出來為了試驗的東西,你竟如此欣喜’的懵樣。

可架不住元貞問得殷切,他也不得不跟著她的設想去想。

“其實要想機動性,這炮身上的鐵箍,還可以再減減,減到重量方便搬運,又不會炸膛的地步,不過這要試過了,才知道要減下多少。而且這東西用不了幾次,大概十來次就不行了。”

木石一臉嫌棄樣,讓他來說,這根本就算不得火器。

元貞卻笑道:“那你有沒有想想,用鐵造多麻煩,要找大量的鐵,還得讓鐵匠千錘百煉才能造出炮膛,工期太長,勢必就不能量產。"

"可這東西不一樣,漫山遍野都是樹,隨意取材,這種箍緊炮身的鐵箍,鐵匠隨便就能做出,省事的不止一星半點。至於用不了太多次,那就更不成問題了,反正沒什麼本錢,用幾次就扔便是。"

木石聽著,倒吸一口氣,連聲道:“我去想想,去想想。”說著,人就匆匆忙忙走了。

元貞和劉儉見他這副癡樣,都不禁搖了搖頭。

之後,元貞也沒多留,跟劉儉又說了一會兒話,就離開了.

這個冬天,注定是熱鬨的。

京東兩路本是借著境內的水網,和北戎打得有來有往。可終究還是太靠北了,天一冷,水麵就結冰了。

如此一來,北戎騎兵如入無人之境,兩路被打得節節敗退,相繼丟了濮州、齊州、鄆州、濟州等地。

整個京東西路近乎大半疆域都被北戎打下,而京東東路那邊,雖暫時還未失城,但一旦京東西路悉數淪陷,北戎打東路就宛如關門打狗,除非跳海,不然再無生路。

於是西路要退的話,東路也要退,還不能往東路撤,提防被人關門打狗,所以隻能往南撤,撤到淮南東路。

可如今淮南東路的日子也不好過,也是戰火紛飛。

隻是北戎主力都去打京東兩路了,暫時還沒分出多餘的眼神,隻有小股兵力在亳州宿州一帶騷擾。

即便如此,也把早先都聚在亳州觀察京畿路一帶形勢的眾人,嚇得連連往後遷徙,移到了泗州。

"楊變他就不管管,放任幾地生靈塗炭?北戎要往東打,他就不知道攔一攔?"

堂上,坐了十多個衣衫華麗之人,俱是一臉凝重。

旁人都沒說話,其中一人卻暴跳如雷。

人家為何要攔?

讓你南遷你不遷,讓你歸附你不歸附,好話說儘,你聽不進去,這會兒知道跳腳了。

羅長青隻想翻白眼。

是的,他此刻就在泗州,本身他在亳州和這些人扯皮,誰知道戰火波及到淮南東路,他就跟著這些人一同來到亳州。

一路上看著這些人或是強裝鎮定,或是跳腳不已,早先在亳州受的氣,這會兒早就沒了,隻覺得暢快。

當然他肯定不會把心裡想法說出來,表麵上一臉為難之色,道:“這也不能怪楊將軍,本就兵力有限,能固一地固不了幾地。而你們知道的,冬天就是北戎騎兵最厲害的時候,早年北韃還在時,哪一年不是一到冬天就南下打草穀?甚至當初攻打上京,不也選在了冬天?"

為何?

因為冬天河麵結冰,昊國這邊借水防禦的優勢蕩然無存。

這個道理眾人當然懂,但感情上就是不願聽。

“羅大人,這裡暫時沒什麼事了,要不你還是先回去?"

這是很不客氣的下逐客令了。

但羅長青想看的戲看完了,也不想再多留了,明擺著人家就是準備商量接下來的對策,他還留著找什麼不自在。

“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不顯惱怒,施施然就站了起來。

走到門前快出去時,他還故意嗤笑了一聲,可把堂中坐著的一眾人笑得臉色發黑。

"豎子猖狂!”有人罵道。

"行了,彆再分心這些不必要的小事,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你問我怎麼辦?我能知道怎麼辦?"

無人去關注此人,都看向看似坐在下處,一副不敢妄占主位,實則都知道他才是這裡麵說話算數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原同知樞密院事曹永年,淑惠公主的公公。

當初以陳家為馬首是瞻,如今上麵的‘老虎’都被北戎一掃而光,留下來的人裡他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不光因為他官位最高,也是由於他本身就是濠州鳳陽人,當初僥幸逃過北戎的搜捕後,他就立馬帶著家眷回老家了。

曹家在當地是大戶,大到什麼地步?

淮南東路四司的長官都得給曹家幾分臉麵,如今曹永年回來了,又是一眾逃到淮南的人裡官位最高的,可想而知是何等地位。

其實之前就有人提議,還是再往南遷的好,楊變不是能打嗎?就讓他在前麵打,他們則在後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到底昊國如今命懸一線,大家也該齊心協力。

話從表麵上沒錯,可若知道說這話的人,恰恰就是方才暴跳如雷怕死出名的武鄉侯,就懂了其中的含義了。

說白了,就是又想藏在對方庇護下,還想借機搞點事。

想法很好,很有利於他們這群人,無奈曹永年一直不動。

曹永年是考慮曹家的基業都在淮南,一旦遷徙,可不是簡簡單單把人遷過去的事,傷害太大損失也太多,就一直拖著。

如今這副局勢,還怎麼拖?

"要不就遷了吧?這地方確實太靠北了,一旦到了冬天,河麵結冰,北戎趁勢而來,即使今年拖下去,明年還是要走,何不早先過去,我們這麼多人,還有京東兩路那些人加在一起,未必就壓不過那魏國公主和楊變。"

堂中一片寂靜,都在等曹永年說話。

曹永年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瀕臨有些人崩潰邊緣,到時候可不會顧忌他。等到那時候就不是他拿喬想抓緊話語權,而是被人視如敝屣。

"那就大家都回去準備準備,看怎麼個遷法。"

一聽這話,當即有人站起來道:“我這就回去準備。"

然後人就匆匆走了,不管被留下的其他人。

其他人左右看看,也都紛紛站了起來,托詞說要回去準備,這可把本來還想說兩句的曹永年給氣得不輕。

對於這邊發生的一切,元貞他們並不知道,但想來應該堅持不了多少時日了。

又是一年的年關,今年由於楊變防守得當,也是北戎重心都在京東和淮南,所以今年這個年是寧靜的。

京西南路的百姓未受到任何影響,大家喜笑顏開逛大集買年貨,貼窗花貼門神,一派喜氣洋洋。

這邊元貞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九才歇下,並給各司各衙都放了假。

至於家裡這邊,幸虧有嚴內侍鄭姑姑希筠他們提前操持,府裡一應事務乃至年貨都齊備,隻等著除夕吃團圓飯即可。

楊變是三十當天回來的。

他一回來,下麵就開始準備團圓飯了。

傍晚,團圓飯準備好了,不光正院這邊擺了幾桌,下麵還專門找了兩個院子擺了十多桌,供以下人們和楊變的親兵們享用。

正院這邊,楊變、元貞、虞夫人、劉儉等,還有蔣家人和權家人都在,都是熟麵孔親近人。

提起虞夫人就不得不說一件事,尚書內省那些女官們也逃過了一劫。

事發時,宣仁帝特意跟劉儉說了讓他逃命的話,劉儉雖沒有明說自己要逃,但也往下頭傳了話,說聖上要開城門降了北戎。

甚至專門讓馬安福去了尚書內省一趟,點撥了這些女官幾句。

總之就是消息靈通有門路的,能逃出去都出去了,至於那些消息不靈通沒什麼門路的,那就聽天由命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真的廣而告之,下麵一片混亂,到時候都走不了。

這些女官在之後,也儘數被蔣家人找到,送到了襄城。

如今在元貞手下,元貞專門弄個尚書內司,專門負責幫她整合處理兩地各項事務,給她省了很大的力氣。

不說這些,總之這個團圓飯大家都吃得很開心,也很感慨。

想想去年這個時候,再想想今天,隻能說人有旦夕禍福,做人還是要多惜福。

楊變在家裡待到初三就走了。

不是他想走,實在沒辦法。

如今到了關鍵時候,他們確實想逼那幾個地方一把,卻也沒想讓所有人都去死,既然願意低頭了,自然還是要護持一二,總得讓人把東西啊人啊糧食啊什麼的都轉移過來。

他臨走時帶走了新出爐的木炮,這個木炮接下來會給北戎帶來很大麻煩。

當然,這是後話。

作者有話說:

那個木炮是真有這東西,非麵麵胡扯。我軍當初抗戰時,就有不少這種土製的木炮,大家搜搜榆木炮就知道了。那會兒用的都是黑火.藥,威力沒有現代的炸.藥威力大。總之就是威力不大,但是便攜。

還有沒良心炮之類,都是當初為了抗戰,卻沒有物資,大家發揮想象力,造出很多看著很醜其實很實用的東西。

第93章

又是一年春,萬物複蘇,大地又一次煥發勃勃生機。

對於在路上走了近三個月的人來說,隻覺得天氣沒那麼冷了,日子似乎好熬了許多。

且越往南走,似乎越是寧靜,再也看不見那些神出鬼沒的北戎騎兵,也不用再擔心晚上睡著睡著,就聽見地麵在震動,然後就是一夜睡不著的提心吊膽。

"這就是樊城了!"

所有人都看著不遠處那座城池,它有著高大巍峨的城牆,雖然比不上上京,但比起一些大城的城牆也不差。

城門上有城樓,有垛牆垛口箭樓烽火台,城牆上屹立著不少兵卒,看著就讓人覺得安全。

此時這座城池的城門前,排滿了等待進城的百姓,大致分了兩隊,隨行有車的一隊,沒車的則是排另一隊。

城門前有兵卒正查驗進城人的戶貼,若是沒有戶貼,則要被領去一旁,不光要詢問來曆,還需要同鄉佐證。

這些人大多都是京東兩路和淮南東路的百姓,普通人都是鄉親鄰居一起走,即使遺失了戶貼,也不會缺佐證之人。

大概是這一路受到了太多驚嚇以及磨難,車隊中有那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車隊,也無人因查驗戶貼過慢而發什麼牢騷。

淑安坐在一輛騾車上,撩了車簾往外看。

她身邊坐著正抱著孩子的淑嘉,對麵則坐著一個侍女和永福。

侍女佳玉見公主已經喂好奶了,忙把繈褓接了過來,又道:“委屈公主了,哪有公主親自給孩子喂奶的,即便普通富裕人家,也萬萬沒有大娘子給孩子喂奶的道理。”

佳玉打小就跟著淑嘉,後來又跟著她一起陪嫁出宮,自然心疼她又替她委屈。

淑嘉卻不在意道:“這不也是沒趕上好時候,生侗兒的時間也不對,我兒命苦,若我這個當娘的再不對他上心些,他不是更命苦了,幸好他懂事,也不怎麼鬨。”

確實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淑嘉所嫁之人乃安遠侯家長房的嫡幼子韋彥,梅家和韋家關係不錯,梅賢妃也是酌量了又酌量,才把女兒嫁到韋家來。

婚後小兩口甜甜蜜蜜,日子過得也還不錯。

誰曾想上京城破,內城被封禁,這接踵而來的變故無疑給小夫妻的生活帶來了一層陰霾。

這也就罷,當日宣仁帝打算開城門歸降,梅賢妃在得知消息後,迅速把小女兒淑安送出了宮。

衛順儀也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求著梅賢妃把永福也一並送走。

就這樣,淑安和永福來到梅家,梅家也以極快的速度把事情通知了韋家,兩家迅速把家中重要的女眷藏了起來。

甚至抱著結果可能最壞的念頭,把家中一些年紀小的重要的男丁也藏了起來,剩下的則還待在家裡不動,用以遮掩。

就這樣,兩家逃過了一劫,雖然損失了大部分財物和一些下人,到底想保全的保全了。

之後便是開始逃亡,梅家的祖籍在兗州,自然要往兗州去,韋家幾代都在上京,於是便隨著梅家也去了兗州。

路上艱辛不用說。

好不容易到了兗州,還沒過上幾天安穩日子,戰火就燒至京東西路,他們又匆匆忙忙往徐州跑,而徐州沒待上幾天,又往淮南東路的泗州遷。

淑嘉就是在這種兵荒馬亂中懷上的,中間所承受之苦難以形容,偏偏生的時候也趕得巧,就在各家準備往襄州遷移之時。

當時淑嘉剛生完孩子,若梅家韋家等她坐完月子再走,勢必脫離大部隊。而眼下不像之前,北戎軍隊虎視在側,沿路必然不會平靜。

若梅家韋家兩家單獨上路,再碰上北戎騎兵,簡直不敢想象那種場麵。

那怎麼辦?

隻能淑嘉坐著月子趕路,儘量把車布置得舒適些,不讓其透風,總之也隻能這樣了。

至於奶娘-一

韋家是提前給淑嘉找了奶口的,到底也是累世勳貴,雖然遭了大難,但還有些底蘊在。

可那會兒彆說達官貴人們在逃,普通百姓也要逃,那奶娘家裡要往彆處去,跟韋家梅家並不順路,於是連孩子吃奶的事也攤在了淑嘉身上。

期間種種艱辛,不必細說。總之是熬過來了,但淑嘉也虧損了許多,臉到至今還是慘白的,一絲血色也無。

淑安聽見姐姐在和佳玉說話,放下車簾轉過頭來,伸手捏了捏繈褓裡小奶娃的臉,道:“以後要是不孝順你娘,你都虧心。"

又把桌上的紅棗茶端給淑嘉:“姐,你多喝些紅棗水,補血氣的。等進了城後穩定下來,讓韋彥多給你買些補品補補。"

淑嘉失笑:“我可沒少吃你姐夫家補品,韋家收藏多年的老參和補藥,可都進我嘴裡了。"

路上燒水做飯都不方便怎麼辦?

那就切細細一條參須含嘴裡。

那會兒淑嘉剛生完孩子大傷元氣,又得趕路還得奶孩子,韋家好不容易存下、打算遇事時用來吊命的老參都給她吃了。

這時,車窗被人敲響了。

是韋彥。

他借著窗子往裡麵看了看妻兒,道:“侗兒沒鬨吧,我看前麵情形,等我們入城要下午了。"

淑嘉看著丈夫的臉,這些日子下來韋彥也憔悴了許多。

本是意氣風發的侯府嫡子,無奈世道艱難,她生產辛苦,他跟著忙前忙後,本來還有些不穩重的性格,現在倒穩重了許多。

"侗兒聽話,沒鬨。你彆擔心,有佳玉還有淑安照顧我,有事會叫人的。"

韋彥這才點頭離開。

淑安放下車簾,道:“她蕭圓圓倒還是不改秉性,進個城還要給人下馬威。"

這不是下馬威嗎?

換做以前,哪怕是上京的城門,在遇上達官貴人們,也會大開方便之門。如今倒好,竟讓他們跟那些普通百姓一同排隊入城。

之前就有人借機鬨了一場,隻可惜沒討到便宜,反而被放去了隊伍最後麵,大概今天是入不了城了。

淑嘉看著妹妹有些粗糙的小臉,歎著氣道:“大抵最近往這裡來的人多,世道本就亂,都是一路辛辛苦苦趕路過來的。我們還有車坐,那些普通人可全靠自己走,都存著怨氣,真要是區彆對待,怕是城門前沒這麼安靜。"

有時候人的情緒一旦壓抑久了,會一點就爆。

不可否認這番舉動確實有下馬威之嫌,但眼下這種處置顯然是最好,最不容易激發壓抑情緒的處置。

“我也沒說這樣不對,我就是"

淑安嘟著嘴,一臉彆扭的模樣。

“總之,你要改改你對上她時的脾氣。難道你還不明白,現在哪有什麼公主了,你是普通人,我也是,人在屋簷下,就要學會低頭。而且——"

說到這裡,淑嘉頓了頓,心情也挺複雜的。

“她現在大概也很難吧,就她跟她丈夫二人,卻要支撐這麼大一攤子事。難民一直陸續不斷的往這裡跑,你以為這麼多人不吃飯不穿衣?放著不管,必然造成民亂。"

“前線還在打仗,我們這一路來若非光化軍的護持,怕是要損一大半人,這又是一攤子事。她大概也沒功夫去管這城門上的事,又或是給誰下馬威。"

“還有這趟跟我們同路的那些人,他們來的目的可不單純,即使有下馬威,也不是針對你我,而是他們。"

"彆人我管不了,你我得管管,可彆因一時脾氣被人當槍使了,等進城後,你就留在家裡陪我養身子,不要隨意外出。"

淑安倒想反駁兩句,可看著姐姐說話有氣無力的樣子,一段話要停幾口氣來說。又想著姐姐對自己的照顧,想著如今就剩她們姐妹二人了,嗓子眼裡的話被她咽了下去。

"我知道了。"

淑嘉輕輕地撫了撫妹妹的鬢發,這些日子淑安也吃足了苦頭,本來白皙細膩的小臉都粗糙了。

"今非昔比,你我都要好好的,才對得起娘的一番苦心。"

一提到梅賢妃,淑安再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旁邊的永福也想起衛順儀,她的年紀已經讓她能夠明白母妃被北戎人擄了去,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也不禁哭了起來。

卻是用手掩著麵,哭得沒有聲音。

"好了好了,瞧瞧你自己哭了也就罷,還把永福也弄哭了。”

淑嘉把永福拉過來,用帕子替她擦了擦臉。

"我們三個能活著能存下來都是不易的,所以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對不起娘的一片苦心,和家裡這些人的愛護。"

果然如韋彥所言,他們是直到下午才進了城。

進城後才發現,與他們之前預想中的樣子有些不同。

怎麼說呢?

就是外麵的城牆高大嶄新,城裡的房子卻十分老舊,兩者之間差異巨大。

後來才知道,這城牆是後修的,城裡的房子卻是以前的,而這裡也不是傳說中的襄城,而是樊城,襄城在江對麵。

如今樊城的原住民,大多不在樊城住了,而是挪去了襄城和新城。

襄城那邊一直在擴建新城,最近才建好,官府給的政策也好,兩城居民可以置換去新城,同樣的房子按大小新舊不等折價置換,不足的要補些銀子。

由於官府出的是利民政策,需要補的銀子並不多,大概就相當於出了一部分的建材錢,再加上舊房子還能折價,居民們自然紛紛去置換了新房。

至於你說舊房子拿來乾什麼?

一身青袍負責解疑的差役,滿臉堆笑道:“自然是方便後來人居住。這不,你們入了城後,肯定沒地方住是不是?咱們一個營造司下有個專門的賃屋處,你們這麼多人,租兩個二進院就差不多了。可彆怪我沒提醒你們,要去租就早去,這地方以前的富裕人家不多,房子都小,二進院的宅子可不多,至於三進院更是鳳毛麟角。”

一聽這話,梅家和韋家兩家男人對視了一眼,當即分出一人上前來,先塞給差役了一角碎銀子,而後就跟對方匆匆走了。

顯然是去談賃屋之事。

也不知是給了銀子好辦事,還是這裡早就有所準備,賃屋之事辦得極快,大概過了一頓飯的時間不到,去的人就拿著兩把鑰匙和兩個木牌回來了。

“他們似乎對新到的人都有安置,這些車和騾子住處放不下,可以賣給官府,或是交由其代管代喂。有些平民沒有家私,也可以先賃了屋來住,之後用勞力償還即可。"

眼下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兩家人匆匆去安置。

安置下來,房子確實小了些,但幸好是毗鄰的兩座二進院,每家一座倒也能住下。但條件肯定不能跟之前比,畢竟房子有些年頭了。

之後幾天,兩家男人除了安置家眷,就是在外頭打聽相關的消息。

一番打聽下來,倒也明白了許多事。

若論環境和安全,必然是襄城那邊最好,這也是為何樊城的原住民都寧願掏銀子往河對岸挪。

如今世道亂,雖然襄州還沒亂,但眼見這麼多難民紛遝而至,當地百姓也不禁起了憂患意識,知曉若有一天戰火燒至附近,必然是銅牆鐵壁的襄城更安全。

"不光如此,那些人到後,根本沒人搭理他們,也沒人認他們的身份。現在當地人隻認城裡新設立的幾個衙司的官員,而這些官員,有些根本不是正經路子出身,有些人甚至沒有功名,但隻要考過每三個月一次的招才納賢考,就能被任職公差。"

說到這裡,韋彥的大哥韋卓苦笑道:“而且當地人十分排斥新到的這些所謂的高官勳貴,覺得這些人都是仗著以前的身份跑來占便宜的,還認不清自己身份。說吳國早就亡了,如今他們在魏國公主和楊將軍治下,要耍官威去上京城耍給北戎人看去,彆擱這丟人現眼。"

這是韋卓旁觀看來的。

最近因為新到的人實在太多,當地居民也不是都挪走了,還有一半因各式各樣原因留了下來。

普通百姓倒還好,新來的有些人裡多少還有些沒認清當下的形勢和自己的身份,因此鬨出不少亂子,發生了好幾起當街和原住民起衝突的事情。

雙方若隻是爭吵還好,若是傷了人,頃刻巡檢司就來人了。之後該帶走帶走,該問話問話,總之討不了好。

“那招賢納才考,每三月一次,至今未停。但我聽說,比剛開始難了許多。"

畢竟沒有之前那麼缺人手了,自然要慢慢選細細的挑。

至於為何兩家人竟如此清楚這些事,俱因當地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在一門心思想考公差。

沒有功名不怕,你會燒磚麼?

砌牆砌的比彆人都好也行。

這是最底層的公差。

既是如此,也讓普通百姓打破了頭。這幾天兩家男人在外麵打聽消息,發現新來的人裡也有不少人動了心思,想去考那什麼公差的。

不說薪俸,光一條-一有公差在身,可優先置換新城的房子。甚至你本身沒房子也可,先欠著營造司的,日後再從薪俸裡慢慢扣。

這隻是公差,不算正經官員。

至於再往上的官考,那自然要難了許多,總之安撫使司那會提前把要求以及需要達到的條件列明,你自詡比旁人本事,那就可以去試試。

"這招溫水煮蛙,倒是極其高明。”梅家大舅梅興榮感歎道。

他是梅賢妃的哥哥,也是梅家的掌家人。

梅興榮素來自謙,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都是仰仗了妹妹。實則隻要知道他能在收到梅賢妃傳來的消息後,以極短的時間安排好所有事,並將梅家損失降到最低,還夥同了韋家一起,互為助力,就知曉不是個簡單人。

可不是溫水煮蛙?

煮的不光是他們這些剛來之人,還有些那些原住民,頒行的都是惠民之政,當地也是物阜民安,百姓自然都擁護。

不拘一格取才,更是把被取的人全都綁在自己的戰車上。

等人家布置好一切,他們來了,來乾什麼呢?

當舊的利益群體來侵犯新的利益共同體,迎來的就是新的共同體一起反擊。是時根本不用上麵人說話,下麵的人都會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不然何至於一個普通百姓與他人鬥嘴,都能罵出昊國已經沒了讓他們這群人去上京耍官威的話?

若隻是一個群體倒還好,關鍵是這不拘一格涉及到方方麵麵,有本來是平頭百姓,有以前行商的,哪怕是泥瓦匠裡,也有幾個魚躍龍門的。

這些人涉及了多少群體?可以說是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不再像以前那樣隻局限於讀書人這一個群體。

讀書人對付讀書人,對方忌憚什麼懼怕什麼在乎什麼,大家都門清,所以好對付。

可現在一一

誰敢冒大不韙得罪整整幾座城的人?

誰會站到你這一邊?

這裡已經是鐵桶一塊了!

這鐵桶一塊這可不光指的是城牆,而是人心。

梅興榮依稀已經看到一個冉冉升起的利益共同體。

而這個共同體並不像以前那樣,單被局限在某一階層,而是比這個階層更為龐大,數量更多,可能平時其貌不揚,但聯合起來卻能煥發出無窮戰力和無限生機的人們。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

這是目前所有新來之人的迷茫。

梅興榮歎了口氣:“再看看形勢吧。"

韋彥看看幾位長輩,又看看幾位兄長,道:“要不,我們也去看看那什麼公差考?"

這說法得到梅家大房的三兒子梅傑的讚同:“我覺得可行,多準備幾條路,總會有能走的路。”

梅韋兩家長輩看了看下麵幾個年輕人躍躍欲試的臉色,哪個年輕人沒有好勝之心?彆人行,自己為何不行?

而且他們這樣的人家,以前看似風光富貴,實則受限也多。大多數人家的子弟,成年後都是掛個虛銜領些俸祿,要麼乾脆就在家裡吃家裡的。

不是沒本事,而是位置都是有數的,各家各府也都有默契,不然位置都被你一家占了,彆人怎麼辦?

文官那打壓勳貴也打壓得厲害,以至於有些子弟明明也算人中龍鳳,卻不能一展抱負,隻能在家中渾渾噩噩度日。

如今有個試驗本事的機會,自然不想放過,哪怕隻是去開開眼,看看那個什麼公差考到底是什麼呢?

"行吧,就先這樣,做兩條路來看。”梅興榮拍板道。

昌平侯摸了摸胡子道:“我恐怕那群人很快就會出來鬨事,自打來了後,根本沒人搭理他們,那些人心中鬱氣可想而知,可彆忘了在穎昌那兩天,曹家可是找到了一個人。"

"你是說——”梅興榮皺起眉。

昌平候點點頭:“反正離那些人遠點,我估摸著他們不會討好。"

梅興榮失笑:“你這麼想,彆人可不這麼想,他們大概感覺勝券在握。"

"不管怎樣,這事不宜摻和,非常時期還是謹慎處事吧。"

“這大概就是溫水煮蛙?借用環境,來潛移默化其他人。有了更好的東西,其他人自然不會選擇那些不好的。"

元貞點了點頭,又道:“你說的還不夠,還有一點更重要的你沒想到。"

蕭杞不解地皺起眉,又認真想了想,還是沒想出來,隻能將不解的目光投給元貞。

這些日子,哪怕元貞再忙,隔兩天都會抽空來詢問蕭杞的功課。

這是一起初,後來她甚至會抽空給他講些時局,以及這麼做的道理。而蕭杞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對當下時局有了大體的認知。

“人都是趨利而來,不管是那些剛來的人也好,還是如今新城裡的人也好。當舊的利益群體侵犯到新的利益群體,勢必會遭來反擊。所以阿姐不需要去理會那些人,他們若識趣,就照著我們的規矩來,若是不識趣,自然有不識趣的結果。”

“我明白了。"

可阿姐為何要跟他說這些?

這不僅是蕭杞當下的疑惑,也是之前二人每一次對話後的疑惑,隻是他至今都沒問出口。

"行吧,今日功課就到這。阿姐還要去新城那看看,你先回去吧。"

蕭杞看了看元貞眼下的淡青,最近因為挪新城之事,阿姐已經連著多日都沒好好休息了。

這事他也知道,自然沒有再多說什麼,行了個禮後退出這間廳堂。

回去的路上,因為已是春天,園子裡的花兒陸陸續續都開了,一片生機盎然。

“長運,你說阿姐總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長運想了想道:“大概公主知道皇子你如今身份特殊,不想你被其他人誤導。所謂窮生奸計,那些人不想付出辛勞,就想坐享其成,也不看看當下是什麼局勢,北戎依舊虎視眈眈,他們還想著爭權奪利,怕不又是要再上演一次上京城破的慘劇。"

“而皇子你現在漸漸也大了,公主也不想蒙蔽你的視聽,與其讓你聽其他人說的,不如她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孰重孰輕,皇子自然清楚明白,也免得你被人蒙蔽了。"

第94章

可真是這樣嗎?

蕭杞苦笑。

恰恰就是他明白真就是這樣, 才會苦笑。

換做其他人來處置這件事,就應該是將他幽禁在某個地方,不讓他知道外麵的事, 什麼也不教他,就讓他懵懂不知隻知吃喝玩樂, 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蒙蔽他的視聽,把他教得不著五六。

養廢了就養廢了,隻有被養廢的他才最沒有威脅。

偏偏, 不管是阿姐也好, 長運也好,包括虞夫人劉儉他們, 對他都是不遮不掩, 絲毫不避諱讓他知曉外麵的情況。

就仿佛他的身份對他們來說, 並不是那麼重要, 就好像有沒有他這個昊國皇族僅剩的獨苗都可以, 因為這並不不影響什麼。

這一切都讓他在得知上京城破, 父皇及一眾兄弟都被擄走, 外麵隻剩了他一人後,而生出那一絲竊喜, 很快轉為了自慚形穢。

當皇帝真有那麼好嗎?

曾經他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父皇, 也無力抗爭這般局麵, 最終為了保全百姓,主動開城門歸降。

外麵亂成那樣,北戎虎視在側, 偏偏昊國各地殘存還在各自為政, 各有各的心思。

如果換做是他, 他真能應付這一切?

他是否能做得像阿姐那麼好, 像楊變那樣力挽狂瀾,與北戎軍鬥智鬥勇?應付得了那些宛如餓狼似的舊朝官員?

蕭杞一次次問自己,得到的結果都是不能。

他做不到像阿姐那樣好,每次阿姐做什麼事,當時似乎不覺得,可事後去看,都讓他不得不感歎其中的心思,那種走一步看十步的布局。

他做不到這一切。

他已經十五了,但每每在阿姐麵前,都覺得自己還像個幼童。

不是年齡,而是心智,他怎麼也沒辦法像阿姐那樣聰明,他試過很多次,他做不到,他承認。

這樣的一個他,真適合坐上那個位置?

好像是不適合的。

所以阿姐才會毫不避諱讓他知道外麵的一切,讓他知道時局的嚴重,讓他了解自身之短,讓他明悟開悟,讓他做出正確的選擇。

可是——

阿姐你明明可以直接說的,為何要用這種隱晦的手段?

不,這手段並不隱晦,它甚至不能說是一種手段,這是一種陽謀。

什麼是陽謀?

就是你明知道結果,依舊會順著這個結果走下去。

它甚至不能說是一種謀,而是本就該如此。

蕭杞突然就有一種頹喪感,見不遠處有個大石頭,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他怔怔地看著腳邊的一株小草,踢了踢,突然道:“長運,你說我有一天,會不會也像阿姐那樣聰明?”

長運猶豫地看了他一眼。

蕭杞苦笑,果然不能嗎?

長運猶豫道:“皇子,你讀過那麼多書,應該知道指有長短,人有美醜,有些事情吧它就是天生的。當然,這不代表說皇子就不聰明,皇子與其他人比,自然是聰明的,至少比我聰明多了,可若是跟公主比,那自是比不過的。”

他聰明嗎?

蕭杞默默想。

他若是聰明也不會明知長運是阿姐的人,還覺得他說得這一番話很有道理了。

所以他這哪是聰明的?隻能說——不聰明也有不聰明的好吧。

他站了起來,道:“走吧,快回去了。我記得那副觀鶴圖的色還沒有填完,今天一定要把它填完,不能再扔著不管了。”.

“你說的可是真?”曹永年詫異道。

“那還能有假?”

武鄉侯撣了撣衣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艾楚南那老小子,以前和程磐可是同年,他的隨從碰見程磐的隨從了,一問之下才知道淮南西路那邊已經決定歸附了,這趟來就是談具體事宜。”

“據說,那邊以前是怎樣以後還是怎樣,還是照舊不變,但以後所有的稅收以及下層官員任免升調,要聽這邊的指揮。但不管怎樣,程磐那幾個可是賺大了,你再瞧瞧畢鬆溫遠李勢他們……”

李勢那幾個淮南東路的官員也就罷,雖是受了些驚嚇,到底沒怎麼樣。京東兩路的幾位高官可就慘了,被人像攆雞一樣四處攆。

尤其那畢鬆,自以為自己是個將才,楊變能跟北戎打得有來有回,他也能。

誰知道結果怎樣?

之前天不冷,水麵沒結冰時,確實讓他得意了兩回,北戎攻了好幾次城都沒攻破。那陣子張狂的呦,他們遠在淮南都有所耳聞。

誰知等後來水麵結冰,北戎差點沒給他來個甕中捉鱉,當時跑得那叫一個狼狽!

名聲也壞透了,因為都知道他之所以能逃掉,是因為他是棄了城跑的。

要知道棄城而逃,在以前就是死罪,若是武將絕對死定了,文官就算不會死,名聲也會毀於一旦。

因為你一開始開城門投降,和打到一半棄城跑,是兩碼事。

難啃的城池一直啃不下來,一旦被敵軍破城,對方在怒火之下,屠城的可能性極大。

這不管對武將,還是文官來說,都是大忌!

所以可想而知,畢鬆如今有多不遭人待見。

武鄉侯正幸災樂禍,這時有人來了。

正是他口中所說的李勢幾人。

幾人臉色都不好,連互相施禮的過場都沒走,就開始了一通抱怨。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安撫使司那提前就定了規矩,非原住民不得置換新城房屋,新城房屋不在市麵售賣,要麼你是原住民,要麼去考那個什麼公差。這明擺著就是限製我等,逼著我們向她低頭。”

“之前羅長青在淮南時就說了,以後大致是固守以漢水長江淮水這條防線,如果真是這樣,河這邊的樊城就是個棄子,是以後的橋頭堡,即使不丟,也會年年戰火不停歇。如今我等被困在這裡動彈不得,如果這麼繼續這樣下去,你我指不定哪天都成了北戎刀下亡魂。”

方才武鄉侯所說的艾楚南也在其中,他的心情肉眼可見的糟糕,因此平時還注重個禮儀和含蓄,如今什麼都顧不得了。

“曹同知,當初我們可都是以你為馬首是瞻,你說不動,我們才沒理會那羅長青。如今同為淮南路,一個一切照舊,我們卻先是逃亡再是遷徙,如今淪落到這般破地方。這可一切都是因為聽了曹同知你的,你可得給我們個交代!”

來了來了,果然來了。

坐在一旁的武鄉侯,看似麵容如常,實則心裡在幸災樂禍。

讓你個老小子裝深沉,裝穩重,刀子是沒割在你身上,你不知疼,就讓大家暫時忍耐,再看看局勢。

我看今天你這一套還能用!

“諸位既知道這是明晃晃的區彆對待,就該明白對方為何這麼做,難道真要讓對方得逞?”

幾人當然明白曹永年話中意思。

說白了,故意的區彆對待,就是做給人看的。

不光給他們看,也是給後來人看。

你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道理都懂,可問題是他們還要忍到什麼時候,看局勢還要看到何時?

艾楚南坐不住了。

今天他話說得最多,明擺著把人得罪了,若是今天這事不說個所以然,等於他白得罪人了。

“既然曹同知如此智珠在握,那恕艾某不能奉陪了,我這便去找我那同年程磐,哪怕舍掉麵子,總能落個安穩。我可不想等戰火燒到這裡,一家子全陪在這破地方。”

說完,他拂袖就要走,卻被其他人拉住了。

“老艾,你何必意氣用事!”

“就是就是!”

武鄉侯也假惺惺出來勸人,又對曹永年道:“廣平侯那到底怎麼說?難道就一直沒個說法?”

聞言,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包括本來要走的艾楚南。

曹永年之所以一直拖著沒動,對外的借口是還想聯合廣平侯。

在他想來,他們到底走的不是正路子,最好有個跟皇家有關係的長輩出麵,才更穩妥。

可一去這些天過去,一直沒有音訊。

問曹永年,曹永年永遠是事情還沒商定。

這一次,算是逼到臉前了。

果然,曹永年臉色並不好看。

“廣平侯那一直避著不見。”

“避而不見?難道說,廣平侯也被收買了?”

眾人都很詫異。

“這怎麼可能?廣平侯會坐視一個外甥女倒反天罡,亂了蕭氏的江山?”

“他不可能會這麼做!”

曹永年黑著臉道:“難道我還騙你們不成,你們以為我最近不頭疼?恰恰就是廣平侯的異常反應,我才覺得事情不對,怕擅自出手不夠穩妥,你們真當我不著急?”

“那怎麼辦?”

幾個人麵麵相覷,都不知該說什麼。

堂中靜得落針可聞。

曹永年突然對艾楚南道:“你不說程磐等人都來了襄城?索性都在這,那就擇日不如撞日,把人都召集起來,總要讓他們給個說法。”.

此時元貞正在和程磐幾人議事。

程磐幾人來到襄城後,見果然如傳說中那樣,這裡當家的其實是魏國公主,並非在外麵的打仗的楊變。

來之前就做了心理預期,來之後自然沒什麼可多說的。

他們這趟來,一來是走個過場,二來也是想探探情況。

果然來之後所見所聞,無不在告訴他們一件事情,幾人雖心中有些感歎,到底形勢不由人。

淮南西路雖暫時沒起戰火,但前來當說客的宋浦態度十分強硬,並挑明了一句在邊界陳了兵。

一旦談不妥,那就是要動用強硬手段了。

所以與其說他們是被說服的,不如說是礙於局勢被迫低頭的。到底結果也算是好,眼前這位也沒有翻臉就不認人。

因此,在這邊和諧的氣氛下,突然來稟事的差役就顯得有有些不合時宜了。

“這——”

程磐幾人也沒想到這差役竟如此不懂規矩,這般事就大刺刺地說出來了?不該是背地裡偷偷說?

元貞站了起來,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如此,幾位也去看看?”

程磐幾人麵麵相覷,難得有些拘謹道:“那不如就去看看?”.

此時安撫使司的前庭,站滿了人。

大多都是熟麵孔,為首的竟是兩名女子。

一個正是錢婉儀,一個則是淑惠。

一見元貞從裡頭走出來,淑惠二話不說上前一步道:“好啊,你還敢出來!蕭元貞你倒行逆施,表麵上打著七弟的旗子號令眾人,私底下卻暗害了我七弟,還囚禁其母,如今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元貞詫異道:“你這是在唱大戲?”

她預想了場麵,但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令人忍俊不住的場麵。不禁看了淑惠一眼,發現她的的變化很大,給人的感覺很憔悴,像像憑空老了十多歲。

“唱什麼大戲?你還在顧左而言他!”

淑惠感覺到元貞那彆有意味的一眼,心中更是惱怒。

瞧瞧此人,再瞧瞧她自己,淑惠隻感覺一陣憤怒上了心頭,忍不住推了旁邊的錢婉儀一把。

錢婉儀沒有防備,直接摔了出去。

索性也不起來了,就伏在地上痛哭出聲。

一聲聲一句句都是在痛斥元貞是多麼陰險惡毒,不光把她兒子關了起來,還把她也囚在了穎昌,若非有人經過時發現被囚的她,她定是命不久矣。

這一聲聲痛斥,讓聞者傷心聽著流淚,都不禁感歎實在是太慘了。

這時,曹永年走了出來。

“魏國公主,我等還尊稱你一聲公主,是念及你曾經是聖上最寵愛的女兒。可天為乾,地為坤,這世間萬物都是有其倫常的,我等皆知你以前便性格異於常人,總愛做些女子不該做的事情。可今非昔比,昊國如今正值危急時刻,實在經不起你胡來,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公主你能交出七皇子,擁護其上位才是正途。”

“曹同知說得好!”

“快讓七皇子出來!”

“你一個公主,一個女子,把正兒八經的皇位繼承人關起來,到底是想做什麼?難道還想倒行逆施不成?”

人群裡,一聲聲一句句皆是譴責聲。

程磐等人麵麵相覷,之前還覺得此女氣度不一般,這轉眼就被打臉了?

一時間,不禁有人心生後悔,又怕等到時候回歸正軌,他們這些率先投誠的人會被清算,心情可謂複雜之際。

“你們還有臉說倒行逆施!怕是你們就在倒行逆施吧。”

謝成宜突然從一旁走了出來,道:“曹同知若我沒記錯,當初你可是主和派一員,怎麼?陳相公都陪著聖上共赴北戎了,你怎麼還在這!”

這就是曹永年為何總是束手束腳的原因,這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一個汙點。

所以他一直想身居幕後,避免與人直麵起衝突。

因為文官之間起衝突可從來都是哪裡有短揭哪裡,罵起人更是什麼誅心罵什麼,若真被人揭了此短罵起來,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放。

“當日,曹某本欲赴死,誰知舊疾突然發作……”

謝成宜直接打斷他道:“行了,彆來這一套了。彆人不清楚,我可太清楚你們這群主和派的厚顏無恥了。你們把好好的上京禍害沒了,聖上為了給你們背鍋,以帝王之尊屈膝向北戎歸降,隻求北戎人勿要傷城中百姓。這是眼見朝廷被你們禍害沒了,如今又來禍害這裡?”

若是旁人罵,總要顧忌三分。

可謝成宜是誰?

當初權中青走了後,他是主戰派的標杆人物。

這人群裡,有多少當初是主和一派的?

旁人罵不得,謝成宜能罵,還罵得眾人皆是紛紛低下了頭。

這時,武鄉侯走了出來。

“行了,上京城破是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難道我等就不想朝廷好?難道朝廷不好了,我等就有什麼好處?我可是有女兒在宮裡的,我那可憐的女兒和可憐的外孫女,一旦想起此事我也心疼不止。”

他一副悲切模樣。

“但一碼歸一碼,如今昊國正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故中,國不可一日無君,哪怕為了江山社稷,大家也該摒棄前嫌,儘快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才是。而後整合所有力量,也免得被北戎鯨吞蠶食,誤了我大昊百年基業。”

“正該如此!”

“武鄉侯說得對!”

“國不可一日無君,實在不宜再為了些事情彼此內鬥,合該聯合起來,才能以抗北戎。”

值此之際,錢婉儀又大呼一聲‘我兒’,並衝元貞喊道:“你快說,你是不是害了我兒?”

淑惠也道:“蕭元貞,你若是害了我七皇弟,我定不饒你!”

元貞懶得理會二人,轉過頭對不遠處的廊下招了招手。

“他們都要找你,你來吧。”.

廊下走出來的人,正是蕭杞。

一見到蕭杞,錢婉儀就撲了上去,緊緊地抱住了他。

“我兒啊,娘可想死你了,你是不知你這阿姐竟把我關在穎昌,我想見你,他們也不讓。”

曹永年等人也紛紛湧了上來。

有人甚至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抱著蕭杞的腿痛哭道:“七皇子,你受苦了,老臣來晚了!”

蕭杞看著眼前這一張張臉,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失了聰,他看得見這些人嘴在不停地張張合合,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

耳中有刺耳的蜂鳴在響。直到他好不容易掙開錢婉儀的懷抱,又推開所有人跑了出來。

“停!你們一個個的說!”

說著,他又對錢婉儀道:“小娘,我已經大了,你不要再對我摟摟抱抱,而且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麵。”

頓了頓,他又說:“你說阿姐關你,其實我知道你在穎昌,阿姐也沒有關你,不然這些人憑什麼能找到你?”

這話直接讓錢婉儀愣住了。

她不敢置信道:“你說你知道我在穎昌,那你為何不來見我?”

蕭杞看了她一眼,道:“因為我要讀書,因為阿姐說,我現在不適合見你,她想讓你靜靜心,等哪天你的心真靜下來了,再見也不遲。”

“你彆張口閉口的阿姐,她給你吃迷魂藥了,你連娘都不要了?”錢婉儀尖叫道,因為驚恐,也就顯得她聲音格外尖銳。

與之相反,蕭杞倒甚為平和。

“阿姐沒有給我吃迷魂藥,我也沒有不要小娘,我隻是覺得阿姐說得很有道理,瞧瞧你如今的表現,不恰恰應了她的說法。”

“你——”

“七皇子……”

“還有你們,”蕭杞轉頭麵向眾人,“你們打得什麼主意我都知曉,但現在昊國沒了,皇族之人儘數被北戎擄掠,隻剩了我一人在外,還算什麼皇家血脈?”

“我人小,也不夠聰明,我對付不了你們這些人,也不想未來被你們左右著慫恿著,再當第二個亡國的皇帝。”

“這世上從來是能者居之,當初父皇送我來襄州時,也沒說讓我當什麼皇帝,隻讓我聽阿姐的話。”

“阿姐不是設了招賢納才考,你們若想當官,直接去考就是,實在不用抱著我的腿,又叫皇子又自詡老臣。你們這些人,若真把皇帝當皇帝,皇子當皇子,昊國大概也不會淪落到今時今日這種地步。”

蕭杞這一番話,實在震驚了眾人。

除了元貞,和不遠處站著的長運,包括謝成宜都沒想到他會是這一番說詞。

“是不是蕭元貞她蠱惑了你?”

錢婉儀的尖叫聲打破了寂靜。

她實在承受不住這個打擊,這些日子以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見到兒子,然後當上太後。

可惜蕭元貞這人太毒,竟不讓她出城。

好不容易有人來帶走她,她已經開始做夢待事成之後,自己是會是怎樣了,卻萬萬沒想到背刺她的人不是蕭元貞,而是她的親兒子。

錢婉儀的質疑,何嘗不是眾人的質疑。

“七皇子,定是她蠱惑了你!”

“此女居心叵測,她不懷好意啊!你不要聽她的!”

蕭杞搖了搖頭,道:“阿姐並沒有蠱惑我,相反你們沒來之前,我就知道你們要來了。甚至你們來後,做了什麼,我也知道。”

他甚至有些唏噓感歎,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眾人。

“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長運卻說我比許多人都聰明。如今看到你們,好像我真的還算有些聰明?”

他轉頭又看向錢婉儀:“小娘,你說阿姐若想關你,為何這些人能在穎昌帶走你,難道穎昌就沒有阿姐的人?”

兒子的口氣讓錢婉儀莫名懼怕,不禁道:“我跑的時候,他們根本沒發現。再說了,人還有疏忽的時候。”

蕭杞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好吧,這就算巧合。”

“那你們呢?”

他又轉頭看向曹永年等人:“你們覺得這城堅固嗎?如此銅牆鐵壁的地方,駐兵並不少,為何你等鬨事之人就能從樊城過河來到襄城?還能進了城門,並如入無人之境地來到這裡?守門的人呢?巡檢司的人呢?”

要知道,這裡可是安撫使司,可以說是全城守衛最為森嚴的地方也不為過,竟就讓他們這般闖進來了!

他們就不覺得奇怪嗎?心中就沒有過疑惑嗎?

“哈哈哈哈……”

不知是誰笑出了聲。

眾人瞧去,才發現不遠處楊變正站在那,雙手環胸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楊變上下打量了蕭杞一番,道:“你小子在你姐不辭辛苦地教導下,總算學聰明點了。”

方才蕭杞那股視所有人為無物的氣場,突然就沒了。

但他還在勉力堅持,僵著臉又說一句:“瞧瞧,明明戲台子都是彆人搭好的,就等著看戲,偏偏就有人主動送上門來演戲,你們要當傻子可以,但千萬彆來找我,我要去讀書了。”

說完,人就匆匆跑了。

是的,跑了。

如此不莊重的行舉!

楊變卻還在笑。

笑完,他一挑濃眉,下巴往門處揚了揚。

“怎麼?還不想走?還等著老子送你們?”

第95章

誰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麵。

他們來之前設想過許多場景, 但唯獨沒有這一出。

尤其蕭杞那一番話,可謂徹徹底底擊碎了一些人的妄念,他們再是想擁護七皇子又如何?人家正主都不想理會他們。

“楊變你勿要囂張, 你和魏國公主倒行逆施,謀朝篡位, 你們就不怕天打五雷轟,遭世人唾棄?”有人不甘罵道。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 以及甲片相互摩擦聲, 卻是一隊甲胄分明的兵卒列隊跑了進來。

他們手裡握著兵器,一上來就把所有人都圍住了。

“你們這是想做甚?難道還想對我等動手?”

劉儉從裡麵走了出來。

他緩步走到這位顫顫巍巍的老者麵前, 拿下他指著人的手, 並拍了拍:“夏諫議啊, 你老為朝廷辛苦了一輩子, 如今朝廷沒了, 也合該回家頤養天年, 而不是在此妄動怒氣。”

“你——劉都知!?”

劉儉點點頭, 含笑道:“正是我。”

一見劉儉,頓時有人衝上前來, 對劉儉述說這一攤子事, 言語中充滿了對楊變元貞二人的斥責。

也是這一出實在讓許多人都崩不住了, 根本沒去想劉儉為何會出現在這,他又是從何處來的。

就如方才蕭杞所言,他們來的時候難道就不質疑, 自己這群人為何能如此順利進城, 又是為何能進了這安撫使司衙門?

難道蕭元貞是傻的?

她既然能主導一地的所有事物, 難道就沒有自己的耳目, 難道就不防備他們這些可能搗亂的舊臣?

自然質疑過,可一來有眾人裹挾之因,二來也是他們都清楚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也因此,明明心中有質疑,也依舊要在來此唱這出‘大戲’。

一如此時對劉儉述說的這些人。

他們未必不知劉儉出現得蹊蹺,可這也是他們僅存的機會了。

劉儉麵帶一貫淡笑,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述說。

這一幕讓有些人心裡越來越涼。

“各位可說完了?既然諸位說完了,劉某不才,也說兩句?”

劉儉環視眾人,道:“我這內侍監都知,因聖上垂憐,又兼了入內內侍省都都知一位。可不管是都知,還是都都知,說白了就是侍候聖上的奴婢。所幸跟隨聖上多年,聖上對老奴還是有些憐憫的,當日國將大傾,聖上為了保全內城中大多數人以及外城那些百姓,隻能開城門迎北戎人進城,又憐我跟他多年,不忍我丟了性命,遂命我自去逃生。”

說到這裡,他故意停了停,讓這些人去消化這些話。

“臨行前,聖上特意囑咐我來找魏國公主和楊將軍,並給我了一封親筆手諭,諸位可好奇其中寫的什麼?”

自然有人好奇裡麵寫的什麼,但曹永年等人卻並不好奇,因為劉儉這一番話已經很能說明態度了。

可他們好不好奇又有何用?

就如之前錢婉儀和淑惠那一番唱念做打,她們難道不知這是明擺著演戲?不管元貞什麼態度,總要當著眾人麵把開場戲唱足了,之後的戲才能演下去。

此番亦然。

劉儉捋了捋衣袖,又正了正衣冠,就如他以往傳聖諭和聖旨時那般,從袖中掏出一張卷成一卷的紙張。

“朕以涼德,纘承大統,即位以來,無所作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朕意與天下維新,奈何祖宗之舊,不期倚任非人,遂致韃猖寇起……

“……以全盛之天下,文之多人,無奈誇詐得人,黨同伐異,烏煙瘴氣,實功罕覯……”①

與其說這是一封手諭,不如說是一份罪己詔。

期間宣仁帝曆數自己的錯誤,以及自己倚任非人,導致倚重任用的官員都是誇誇其談之輩,他們黨同伐異,把朝廷弄得烏煙瘴氣,卻一點實功未見。

又曆數北戎之亂,以及檢討不該遵循朝廷舊製,導致文官氣焰囂張,武官畏戰懼戰,以至於大好河山,半數葬於他之手,實在無顏再見祖宗。

“時以王朝將傾,朕無力回天,朕為民父,當勉力護之,隻望虜寇,勿傷百姓……”

“……元貞吾女,自幼聰慧,仰體朕心,曾為內尚。楊變吾婿,戰功赫赫,屢挫韃虜。朕觀二人,或能救萬民於水火,倘若不能,刀山火獄皆注吾身,望萬民安泰。”

念畢,場上已是一片鴉雀無聲。

這封罪己詔中,除了宣仁帝檢討自身錯誤,就是罵那些官員,唯二是正麵言辭的,便是元貞和楊變兩人。

手諭裡雖沒有明說未來江山的囑托,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曹永年僵著一張臉,出聲打破寂靜。

“劉都知,不,誠如都知所言,如今已經沒有都知都都知了。既如此,當不能僅聽你一己之言,不知這封手諭可能與我等看看?”

劉儉一笑,兩步上前,將手諭遞出。

曹永年接過來,細細查看。

可怎麼看,都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差錯,這確實是宣仁帝筆跡,且上麵用了他發手諭時一貫用的私印。

有人急著想看,將手諭奪了過來。

就這麼你傳我我傳你,幾乎所有人都看過了。

所有人都不出聲了,也是不知該說什麼。

這時,武鄉侯突然走出來道:“既然有聖上手諭,為何不早說,害得我等平白猜疑,還鬨得這麼一場笑話!聖上既說了公主將軍有救萬民之可能,那以後我老周就跟隨公主將軍了,隻望若有一日,能救回我那可憐的女兒和外孫女,也算全了我一份心。”

元貞含笑看著對方。

武鄉侯無利不起早,世人皆知。可他能這麼混著,一直無往不利,未嘗沒有他的自己的本事。

瞧瞧這見風轉舵的本事!

可當下,既有人第一個跳出來為她站台,她自然要給對方幾分顏麵。

“武鄉侯此言差矣,即便你不追隨我與將軍,等未來有一日我們有了能力反擊北戎,也會記著救回那些身陷囹圄的人。”

“那如此便好。”武鄉侯當即一拱手道:“都知道我老周性格莽撞,還望公主見諒方才不恭之舉。”

武鄉侯這一番作為,可把站在他身後的眾人氣得不輕。

有人氣他恬不知恥,有人氣他突然跳反,也有人暗恨此人雞賊,竟讓他拔了個頭籌。

要知道,曆來很多事情都是頭一個站出來,得到的好處才最大,沒想到竟就被此獠搶了個先。

不過有人率先站出來,對於那些不求好處最大,隻求有個台階下的人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紛紛有人站出來,附和了武鄉侯之言。

一時之間,可謂熱鬨紛紛。

相對比那些給了台階都因之前做得太過,沒辦法下台的幾人來說,例如曹永年,此情此景真可謂是剖心剜腑。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又一陣紫,卻也知道悔之晚矣,隻覺得胸腹一疼,一股熱流從口中噴出,人已是人事不省。

“曹同知吐血了!”

“怎麼就厥過去了!”

“如今既然有了依附,就該大家聯合起來,齊聚力量共同對抗北戎。這曹同知啊,就是想不開……”

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扼腕歎息。

哪裡還能見到之前的同仇敵愾?

即便有那依舊礙於臉麵不願出言之人,此時也顧不得曹永年了,而是都在想自己的後路。

這副人情冷暖,以及這一番變局之快,都讓一旁的淑惠瞠目結舌,同時她又覺得心裡爽快。

自打上京城破,父皇母妃兄弟都遭了難,陳家也倒了,她在曹家就受得不是氣。尤其這位公公,心機之深沉手腕之狠,唆使著婆婆丈夫各種手段拿捏自己,動輒侮辱恐嚇,他也有今天!

同時,她心裡也很茫然,以後她該怎麼辦?.

另一邊,廣平侯家。

待來人走後,方邴走出來道:“爹,難道我們真不去?要知道那曹永年不光召集了早先在京東淮南那幾地的人,之前附庸咱家的人也去了不少,連安遠侯都去了。”

廣平侯看了兒子一眼。

“去做什麼?去當醜角?”

“可——”方邴頓了頓,道,“可那曹永年不是有殺手鐧,手裡不光握著淑惠公主,還有那七皇子之母,我恐怕他們成的可能性極大。”

廣平侯端起茶盞,緩緩啜了一口。

“你記住,不管成與不成,都與我們無關。我方家立世,非功名,非功勳,若非你姑母爭氣,生了個好兒子,聖上也念著舊情,咱家早就敗落了。既榮辱寄於聖上一身,你說以後當家的是我外甥女好,還是那些文官好?”

之前,劉儉悄悄來過一趟方家,等走後廣平侯才知曉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他不怨自己不夠清明,隻怨自己差點被安遠侯那些人裹挾。

方家跟那起子人們能一樣?

既然不一樣,為何要攪合進這攤子事裡?

動與不動,都不影響方家地位。

隻要還有這層關係,隻要那蕭元貞還認親爹,缺了誰的,也不會缺了方家的。

與之相反,若七皇子上位,他一黃口小兒能乾什麼事,若是讓那些文官掌權,以前他們就不吝打壓方家,視他們為昊國蠹蟲,恨不得生啖方家的肉,以後方家能落好?

他真是糊塗啊,差點行差踏錯。

而劉儉的到來,也讓他看出背後深意,以及元貞的態度,更多了一層保障,他就更不會動了。

“你隻需知曉,劉儉還在的消息,至今外麵都不知,便知我那外甥女你那表妹,手段有多深。這些人去了落不了好的,都是跳梁小醜。”

“再退一步講,即使她沒有應付的手段,但隻用派兵將這些人圍了,他們還能跳出五指山不成?”

“那些個人一天天當官當癡了,還以為是以前呢,以為靠著嘴皮子就能給人定罪,辨個輸贏?殊不知,當下亂世,有武力的才是這個。”

廣平侯比了個手勢,又罵兒子:“你以後少跟那些文官接觸,一天天把你也洗腦了,那些個人能憋出什麼好事?”

方邴一頭包道:“爹,當初不是你說讓我多與這些人接觸,這樣才於家中才有利?”

廣平侯才不想提過去,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後少與他們接觸。”

這時,匆匆從門外跑進來一個人。

“侯爺,有消息傳來了,曹同知他們沒落好,先被七皇子斥了一頓,之後劉都知又拿出一封聖上的手諭,武鄉侯見勢不對率先投誠,其他人也紛紛附和,那曹同知被氣得一口老血噴出,當場暈了過去。”

廣平侯當即站了起來。

“竟然還有聖上的手諭?好啊,這姓劉的竟跟我藏了一手!幸虧我之前一直穩著沒動,不然可成笑話了。”

他慶幸之餘,又坐回椅子裡。

“現在我該去一趟?算了,還是穩穩再去,當初敷衍安遠侯的話是對的,哪有人下棋一上來就出將的?我這將,就該留在最後頭。”.

元貞和楊變並肩往後宅走。

“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按理說,楊變此時應該在淮南,處理那邊的事情。

楊變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道:“信陽的事,我交給了權簡,反正離的也近,就回來看看你和熠兒。”

他沒說的是,知道那些人最近肯定要鬨事,他就一直惦著家裡,怕元貞應付不了那些老潑皮們,遂打算回來看看情況,誰知正好趕了個巧。

其實讓楊變來說,直接動用強硬手段最省事,還放著這些人在下麵跳什麼,沒得煩人。

偏偏元貞說,此舉不妥,當徐徐圖之。

沒想到她的徐徐圖之也不差,不光把蕭杞那小子教得一門心思胳膊肘往外拐,劉儉也是一計殺手鐧。

“並非我不想用省事手段,但此事不宜當做一錘子買賣來看。這些人我也厭惡,但其中不乏還有可以用的人,隻是有些人被裹挾了罷了。再來,有他們當做旗子,接下來其他幾地的歸附,會進行得更加順利,也免得到時候兵刃相見,分薄了對抗北戎的力量,還連累百姓受累。”

楊變道:“還是你想的周全,我不如你。”

又道:“反正如今大局已定了。”

元貞瞥他一眼,道:“可不是大局已定?那接下來,給我們楊將軍封個鎮北王如何?如此才能統領境內事宜?”

楊變知曉元貞在調侃自己,遂也調侃她:“那給我們魏國公主封個鎮北王妃如何?如此才能在鎮北王外出打仗之際,掌管後方事宜?”

元貞失笑,又道:“我不光要當鎮北王妃,我還要當尚書令。”

聞言,楊變一愣。

其實昊國官製大致框架是隨了前朝的框架,也有三省,也是三省並立。

同樣,因尚書令雖設但虛其位,所以反而是以尚書左右仆射為主,同時由於左右仆射會兼任門下侍郎和中書侍郎,是為常人口中的左相和右相。

但實際上真正統領百官的是尚書令,左右仆射反倒是其佐貳官。

昊國有朝以來,就沒設立過尚書令一職,如今元貞竟然提到尚書令。

不過轉瞬楊變就明白過來了,她這是當初由於時局關係,沒當上內尚書,反而不得不嫁給他,依舊耿耿於懷呢,於是才對‘尚書’二字如此執著。

“尚書令可是掌典領百官,鎮北王也在其中之列。”

楊變挑了挑眉,“若是彆人,我自然不願讓他在我上頭,可若是王妃在我上頭,反正也不是沒在上頭過,我樂意之至。”

“你油嘴滑舌!”

饒是元貞,也有些受不住他這意有所指的調侃話了,不禁紅了臉,又捶了他一下。

楊變順勢擁住她,道:“將軍在外兢兢業業多時,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公主可要犒勞將軍一二,以解將軍相思之苦。”

“你……”

不給元貞說話機會,楊變已經抱著她往正院奔去了。

第96章

隨著曹永年被抬下去, 該走的都走了,沒走的自然是同路人。

武鄉侯環視了下眾人,再次感歎自己見風轉舵轉得妙。

如今正處於舊新轉換之際, 許多人礙於顏麵,正需要領頭接洽之人, 舍他其誰。

他也不含糊,上前與羅長青謝成宜等人攀談。

一番交談後,雙方都很滿意。

這時候就需要一個適合融洽場麵的過程, 武鄉侯恰如其分地提出都站在這裡做甚, 此乃好事喜事,他請大家去飲酒。

謝成宜等人因還有公務, 沒有都去, 便讓宋浦叫上兩個自己人作陪去了。

等所有人都走後, 羅長青分外感歎。

“此前你說這位非同一般人, 我嘴上說是, 其實心中不信, 可自打來到這裡後的所見所聞, 無不在顯示你所說的非同一般還不夠。”

這種場麵這種難局,設身處地換做他來, 都不可能不傷一根毫發全身而退, 更不用說像眼下這樣, 眾人儘皆歸順,七皇子之患也已解決,日後不再會鬨出什麼事。

至於剩下那些人, 諸如曹永年之流, 他們歸不歸順並不重要。當革新的車輪往前碾壓之時, 總有一些人會被落下。

“你說你當初若能早上一步, 這位也不定會看上那位。老實交代,你可曾後悔過?”兩人一邊往外走,羅長青用手肘撞了撞謝成宜,小聲與他說。

謝成宜皺眉看他。

“你成天都在想什麼,這位確實很好,但男子就不能是單純的欣賞或是心悅誠服一個女子?”

羅長青有些不信,卻又不好直說,而是道:“你歲數也不小了,換尋常人家,兒子已經能打醬油了,你打算何時成個家,也好請我喝喜酒?”

謝成宜依舊蹙著眉,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張含笑望著自己的臉龐,同時一股莫名的悲哀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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