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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麵,在重重包圍的正中,站著幾個北戎官員。其中一人正是大概臉上傷還沒好,穿著甲戴著半遮麵兜鍪的慕容興吉。

“楊變!”

楊變騎在馬上,懶懶地將大弓挽在臂上。

“何必氣急敗壞,你出招我接招便是,我這招式可入了你眼?”

慕容興吉怒極反笑。

所謂誅心局,誅的就是人心,當對方不在意了,抑或是想開了,這誅心自然再也誅不了心。

“你就不怕世人唾罵?”

楊變也笑了。

“你使出這種賤招,不就是想讓老子被世人唾罵?老子不在乎,你儘管來便是!”

“你——”

慕容興吉氣急,卻又轉為冷笑。

“他們你不在意,難道他們你也不在意?”

他讓人把太子趙王幾個趕到陣前來。

“忘了告訴你,此番你們昊國的皇帝,我也帶來了。”

他這番話並非對著楊變說,而是他的側後方,楊變轉頭看去,果然是元貞來了。

這下楊變穩不住了,忙從馬上跳下來,絲毫不顧自己方才還是一副狂妄威武霸氣的模樣。

“你怎麼來了?”

元貞看了他一眼,道:“你背著我做出這等大事,我怎可能不知。”

“我——”

“行了,勿要多說。”

元貞來到陣前,看著對麵的慕容興吉道:“你勿要說些挑唆之言,此舉是我授意的。亂世之下,你等虜寇犯我中原,梁王身為原昊國的王,就該擔起身為王的職責。”

“蕭元貞你誅殺皇叔,天理難容”

元貞看向不遠處正哭嚎唾罵的梁王妃。

此時的梁王及梁王妃,並非當年宣仁帝登基之時的梁王及梁王妃,是那時的世子和世子妃。

這二人一直認為是宣仁帝奪了自己的皇位,表麵上對宣仁帝還算恭敬,私下卻散播了不少敗壞宣仁帝名聲的流言。

關鍵這兩口子奇葩至極,做過許多匪夷所思之事,上京人都知曉,宣仁帝倒不好與二人計較,以至於留他們至今。

此番大抵確實在北戎受了不少苦,原本身材圓潤還算雍容的梁王妃,成了個頭發花白身材乾瘦的老嫗。

此時她又是跺腳又是唾罵,哪還有以往的王妃模樣,還不如個市井潑婦。

“那你的意思是,北戎拿人脅迫我等,我等便要聽命伏誅?那還反抗什麼北戎,都做了那亡國奴,給人為奴為婢便是。你與你夫身為親王和王妃,不知為百姓為江山社稷犧牲,反倒數次辱及我朝派與北戎和談的官員。不清是非,不明大義,胡攪蠻纏,死了也罷。”

這一番話惹來慕容興吉大笑。

“我倒沒想到,你蕭元貞竟也如此道貌岸然!讓人去赴死的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虛偽之舉自然是對付無恥之人,你既使出如此無恥招數,逼著一個老婦上陣前叫罵,現在反倒罵旁人虛偽,未免貽笑大方。”

“你倒不用嘴硬!你能殺了梁王,有本事把他們也殺了!”

太子和趙王幾人被推到陣前來。

“哦,對了,還有他。”

宣仁帝也被帶來了。

元貞看著對麵那個身形消瘦的熟悉身影,眼波一顫。

這是自打她出京後,父女之間第一次見麵,一瞬間過往種種皆浮於眼底。

同時,前世的一幕也浮現在她腦海中——

北戎都城冰寒,夏日不炎,冬日極冷。

看著她的顏麵,看守之人分給宣仁帝的炭火是足的,棉衣也是厚的,偏偏他突然就著了涼,一病不起。

“爹已是棄子,南昊那邊與北戎和談,要了誰回去也不會是爹””

那時她其實已經懂了這個道理,隻能默默不言。

“死了也好,總算能不拖累你了。是爹軟弱了,當年壓不住那些朝臣,被俘後也不夠果決沒有殉國”

“能走你就走吧,我知道你不喜這裡,是我拖累你了”

眼淚突然充盈了眼眶,她揚頭又側首去拿楊變手裡的弓。

楊變分明看見她轉頭之際,有淚水撒在空中,可等她抬起頭來時,又恢複了一貫冷靜的模樣。

“這弓你拉不動,我來吧。”

元貞卻徑自不理,把弓架了起來。

她試著去拉弦,果然拉不動。

這時,手背卻突然一熱,單薄的後背上也有了支柱,正是楊變從後方環住了她,又覆在了她的手上,把自己的力氣借給她,讓她去拉弓。

果然,弓弦打開了。

她調整方向,舉弓對向對麵。

慕容興吉震驚至極,震驚到遮掩不住錯愕的表情。

“你想弑父?”

元貞沒有理會他,把弓往上抬了抬,再次進行校準。

“你敢弑父!?你怎麼敢!”

“我不信你敢!蕭元貞!”

這時,宣仁帝突然說話了。

“三皇子既然將朕帶了過來,可容許朕說兩句話?”

“你說!你最好想好了說什麼!”慕容興吉陰沉著臉道。

“我確實要想好了說。”

宣仁帝低聲喃喃,他步子一邁,往前走了一步。

“我這一生奇妙又荒唐,沒想當皇帝,誰知當上了皇帝,以為自己英明神武,後來才發現自己是個庸才。曾經犯過的錯誤,不一一贅述,最悔的是當初被俘就該赴死,卻又怕敵人盛怒殘害城中百姓,殘害了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於是便以此為由,繼續苟且偷生”

“我這一生就沒果決過,來此之前便料到了他們會做什麼,依舊沒有果決赴死,以至於累得我親女兒不得不舉弓相向。”

說到這裡,他言語還屬正常範圍,慕容興吉也就沒有阻止。

他自然知道宣仁帝是個貪生怕死之人,不然能苟活如此之久,料想他接下來必然是一番哭訴,妄圖乞求元貞心軟,饒自己一命。

隻要他一番哭訴,對麵心不心軟他死不死已經不重要了,蕭元貞她必然要背負弑父之名,還是親爹親口痛訴的。

慕容興吉太清楚中原王朝那些文人的道德潔癖,十惡之罪,無人能恕,以後就看她如何自處於天下。

“其實我來,也是想見你一麵。”

宣仁帝含笑看著對麵,看著那個眼眶再度被淚水充滿的女兒,那個圓滾滾地抱著他腿不丟的女兒,那個肆意張揚的女兒,那個與他據理力爭的女兒。

這個曾被他寄與了一部分想望,卻又因她試圖沾染權力,被他猜忌過忌憚過心疼過愧疚過,最終又一切歸於釋然的女兒。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本是一步閒棋,一個後手,你既想走就走,總不至於弄到最後父女之間成了仇人,卻未曾想你比我想象的做得更好。”

這番話宣仁帝並沒有說出口,隻是在心中默默說著。

於外人來看,隻見到他眼神複雜地看著對麵,似乎在醞釀著什麼情緒。

突然——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揚聲道:“吾蕭堇,承天地之運,入主皇統,本該上承天運,下順臣民,驅除虜患,無奈資質有限,難挽國傾之局麵,又淪為俘虜,實在可悲!”

“吾有一女,名為元貞,自幼聰慧,秀出班行,有杞梓之才。值此危難,蕭堇冒天下之大不韙傳位與她,料列祖列宗有知,定會寬恕堇貿然之舉,縱有罪,地下再述。今日,雖死,無憾!”

“爹!”

此時,元貞再也穩不住了,脫手扔開了弓。

而那邊,太子看到親爹一頭撞在旁邊侍衛的刀上,當場血濺身亡。也蒼涼了笑了笑道:“好好好,他對你誇讚甚多,你可千萬要對得住他如此。”

隨即又道:“我蕭栩,身為太子,無所作為,眼看國傾卻無力挽救,今日隨父赴死!”

“我蕭杭,同赴!”

“我蕭棣,同赴死!”

“我蕭柯”

“唉,我也來了,你們彆走來快。地上沒鬥出個輸贏,地下再來鬥過”

場麵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宣仁帝主動赴死的局麵,震驚了所有人。

偏偏這時候幾個皇子也紛紛赴死,找了拿著刀的兵卒去撞,讓北戎陣營裡頓時亂成了一片。

與之相反,光化軍這邊所有人的情緒卻瀕臨了爆發點。

這些日子北戎耍陰招,所有人委曲求全的場麵還曆曆在目。

宣仁帝是不是個好皇帝,甚至每每私下提及,都是嗤之以鼻,可他畢竟是皇帝,是昊國的皇帝,他們看似平時說誰給飯吃跟誰,實則他們自認自己是昊國的人。

如今皇帝被人逼死在陣前,幾位皇子紛紛赴死,這是何等悲慘的場麵,何等奇恥的大辱,誰又能忍住,誰也忍不住!

“殺!”

“屠儘北戎狗!”

元貞眼睛已經被淚水模糊,隻存了一片血色。

死了?

死了他死了

她想穩住卻穩不住,她想不顫抖,卻根本控製不住自己。

眼是花的,手是抖的,甚至站不穩了。

突然,顫抖的身軀被人從後麵擁住,發抖的手也再度被人拿住,她似乎又拿起了那把弓,有一雙溫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當你感到憤怒傷心的時候,可以把一切情緒都轉為複仇之心,就像這樣”

有風吹過,似乎是什麼東西疾馳而出時帶來的波動。

這力道吹散了元貞眼眶裡淚水,她目光順著疾射而出的箭矢飛了出去,看到那箭矢以勢不可擋之勢,釘在慕容興吉的肩頭上。

慕容興吉本處於震驚之中,未曾想楊變竟連這一絲機會都不放過。

臨被射中之前,他眉心上突然一陣冰寒似的刺疼,仿佛讓他回到前世瀕死之際,於是他頓時便清醒了,臨到麵門前時躲了一下。

就這一下讓他躲過了死亡危機,變成了肩部受傷。

“楊變!”

“快保護皇子!”哈擦大吼道。

“殺啊”

“殺儘北戎狗!”

“快撤!”

這邊——

“哎呀,沒射中。”楊變扼腕道。

“一箭不中,再來一箭。”元貞說。

楊變低頭看她:“那就再射一箭,這般場麵你在這,我實在沒法安心打仗。”

元貞說好,又道:“記得把我爹,還有太子他們帶回來。”

“好,你放心。”

第103章

103

這一仗以北戎大敗而歸為告終。

此地本就不利戎國,因此他們提前就做了許多準備,不光在此處陳了兵,位於邊界之地也陳了不少兵在此,提防一旦事出意外,也好隨時能策應。

可新朝廷這也不是沒有準備。

楊變提前做了布置,又是事發突然打了北戎一個措手不及,各種火器紛紛上陣,五千的兵力斬了對方近一半之數,剩下一半倉倉皇皇護著慕容興吉及一眾北戎官員跑了。

這一戰打起了新朝廷的氣勢,也打頹了北戎一眾人,也讓他們嘗了嘗被打得抱頭鼠竄的滋味。

這次慕容興吉回去,必然要被問責。北戎那具體如何且不知,新朝廷這也沒有因大勝而歡呼慶祝。

說到底,這一戰雖大勝,卻也慘烈。

楊變帶回了宣仁帝及太子趙王等人的屍身。值得一提的是,竟有一人沒死,這人就是永王。

當時,他與幾個兄弟一同赴死,紛紛找了身邊兵卒出鞘的刀去撞。

也是巧了,一連死了個好幾個,兵卒們也反應了過來。輪到他時,被他選中那兵卒推拒不讓,兩人拉扯起來,最後反倒成了他追著對方要尋死。

偏偏這時楊變一箭射中慕容興吉,大戰開啟,場麵更亂得一片不可開交,他不知怎麼就和身邊的兵卒打了起來。

永王並不會武,也就偷偷學過兩招,他當時想得是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血賺。反正他要死了,總得殺兩個,也免得自己死得憋屈。

就這麼奪了對方的刀,混在人群裡與人廝殺,臨到頭竟是他存活了下來。

不過人也受了很重的傷,等楊變到處尋屍身時,怎麼都差一個,最後是在個屍堆裡找到了他,當時他也就剩了一口氣,被楊變帶了回來。

就因為這件事,元貞根本來不及整理情緒,在聽說這件事後,就匆匆去了安置永王的地方。

此時永王所在的房裡,因為受傷的人太多,本來是隨元貞而來的趙禦醫,被請來給永王看傷。

如今永王的外傷,都經過一番處理,屋裡也收拾過了,卻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謝相公,你所說之言,可是經過了公主同意?”趙禦醫麵露難色,低聲道。

謝成宜沒有說話。

不說話,就道明了一切。

“此事不該我等擅自做主,我們也不能做這種主啊!”趙禦醫急道。

謝成宜抿著嘴,鄭重地看著對方。

“鎮北王做事不計後果,就這麼把人弄回來了,若是彆人也就罷,偏偏是他這種身份。趙禦醫你我並不熟悉,不過幾麵之緣,可你既跟了她來襄州,我便信任你。”

“她一路走來艱難,你應知曉,新朝廷建立艱難,你應也知曉。如此這般,如今大勢在蕭相身上,平白多個永王出來,未免再生變數。最好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在治傷時讓他不治身亡。此舉並非我有什麼私心,一切不過是為了大局。”

趙禦醫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可他一個隻會治病的大夫,怎敢摻和進這等事中?

此人不是彆人,是公主的哥哥。

若是平時,公主不一定會在乎這個哥哥,可先有宣仁帝及太子等人陣前殉國,這般情形下,好不容易留存一個,她不可能不在意的,偏偏他們把人給弄死了。

一旦事發,趙禦醫簡直不敢想象那種場麵。

偏偏謝成宜所言又是對的,在大勢大局裡,聖上都能傳位與公主,都能以身殉國,更何況是個皇子。

新朝廷好不容易有了如此威勢,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七皇子也就罷,到底年紀小,又聽公主的,這位永王可占著兄長之名,一旦回來,怕是又要再起波瀾。

趙禦醫左右為難:“謝相公啊,你可真是為難老夫了,我一個大夫,就是隻管治病看診,你如今”

謝成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趙禦醫你知我意,你若不願下手,可告知我辦法,如何讓人看起來死於傷勢過重,此事我一力承擔”

“何事你一力承擔?”

元貞走了進來。

一見她來了,謝成宜倒是波瀾不驚,可趙禦醫不擅偽裝,臉色當即就變了。

“公主”

元貞道:“趙叔,你先下去吧。”

趙禦醫歎了口氣,猶豫地看了看二人,拿著藥箱下去了。

“你做這種事之前,就不用知會我一聲嗎?”

元貞在外麵聽了有一會兒了,心情可謂複雜。

謝成宜半垂著眼瞼,緊繃著下巴。

“此事蕭相不必知曉,不知便不相乾,鎮北王既出了疏漏,此事總得有人出來掃尾善後。”

“難道在謝相公心裡,我便是那種一人做事一人不敢當,而讓他人替我背鍋善後之人?”

這時,謝成宜終於抬起眼來。

他看向元貞,很鄭重道:“蕭相並不是。”

不然之前她不會因誰來背負罵名,而與鎮北王糾纏多時,又出現在陣前,寧肯冒天下之大不韙打算親手弑父,也不讓其背負罵名。

其實讓謝成宜來看,此舉並不可取,明明有更好的辦法,偏偏一個鎮北王,一個她,都爭相要去背這個罵名。

那罵名就如此好,非得爭著搶著要?為何就不能讓手下去背?

反正手下也不在乎罵名,且於大局有利。

“既不是,你為何會覺得此舉有利於我,又或是我會願意如此做。”

元貞看向他,突然笑了笑道:“謝成宜,你知道嗎?楊變曾問我,為何要用你,說你做事過於不擇手段。”

謝成宜臉色一白,也僅僅如此。

他抿著嘴,挺直了脊梁,一副你既知道我也不改之態。

難得他如此狼狽,讓元貞有些失笑。

“我與他說,你是個有大才之人,我既說了要不拘一格取才,便要說話算數,不該因過往事情,而去剔除那些因某些事情讓我不喜的人。如此作為,又談何公平,全憑個人喜惡來便是了,還不如舊朝舊製,最起碼考官也不能隨意落了自己厭惡之人的榜。”

“我與他說這話,並非違心之言,而是真覺得你有大才。”

“你行事穩重,機智過人,卻又不自詡聰明,更不會自視甚高,善於觀察,又心思細膩,許多旁人注意不到的細枝末節,你都能敏銳察覺到。做起事來,一旦認定是對的,哪怕所有人都覺得你錯了,你依舊會去做。”

“這樣的性子,若在舊朝,必然會舉步維艱,偏偏新朝廷要變,要改革,你這樣的性子倒是極為適合。這恰恰也是我願意用你的原因,沒有一腔孤勇,又怎能做到世人皆反對,還要一往無前?”

其實兩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很像的,譬如那一腔孤勇,隻是元貞擅於用勢,把自己的孤勇給掩蓋了。

她尋來了許多的同路人,不讓自己顯得那麼孤零零。

若非有一腔孤勇,她何至於在楊變在外打仗的情況下,僅憑一人之力把新朝廷建立起來?明知道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明知道暗中定有許多人罵自己,依然徑自不理?

這大概是元貞第一次如此明晃晃誇讚謝成宜,因此他顯得有些難以適從,難得一改平時淡定從容之態,有些赧然。

“下官並無蕭相所說的這麼好。”

元貞又笑了笑:“我說這些,並非是想讓你改變什麼,或是恭維你什麼。一個人的性格既經成形,旁人之言怕是難以改變。我隻是想告訴你,你這性格沒什麼不好的地方,什麼叫不擇手段?能成大事者,都要不擇手段,但不擇手段也要用對地方,你還欠缺一種東西。”

“什麼?”謝成宜下意識道。

“不懼。”

“不懼?”謝成宜一怔,喃喃道。

“這世上沒人能算無遺漏,既然算了,就要做好有所遺漏的準備,當這個時候,你就需要不懼,不懼遺漏帶來的任何不好的後果。這時你先前所做的一些事,就是來幫你拾遺補漏的,也是你不懼的底氣。也可以稱之為勢吧?就如你所言,大勢在我,我為何要去在意一些細枝末節的意外?”

元貞往床的方向看了看,那裡正躺著昏迷不醒的永王。

“你以為鎮北王是有所疏漏,為何沒有覺得他正是因為不懼,不懼這種細小意外帶來的變數,於是便坦然處事。”

“人這一生,總有許許多多諸如這樣的小紕漏,當時我留蕭杞,你覺得我大費周章,是婦人之仁,雖然你沒說出口,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留他,我承認我是婦人之仁了。”

元貞深吸了一口氣,說得分外感歎。

“在麵對了那樣慘烈的場麵,莫說他與我有血緣關係,即便沒有,隻是個陌生人,他拚儘全力去赴死,卻沒死成,我總是要留他一命的。”

“我知道後續可能會引發一係列餘病,但我不懼這件事帶來的任何不好的事情。全然的理智,不婦人之仁自然是好的,可一旦冷酷習慣了,難道有一日你不會覺得這樣的我很可怕?又或者鎮北王的屬下,會不會覺得這樣冷酷的他很可怕?”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神,皆因人是有情緒的,他會心軟,會婦人之仁,會做錯事。”

“就如鎮北王的性格與處事,於我等喜歡算無遺漏的人來說,總是有這樣那樣紕漏,需要你去拾遺補闕。可這樣的他,恰恰和下麵的人打成了一片,讓人心悅誠服卻又不畏懼。”

“就如你為何敢背著我做出這等事,不就是算準了我即使知道,也不會太過責怪你。”

“若我是個冷酷之人,你會這麼做嗎?你不會!因為你的理智會告訴你,這麼做的結果會超出自己所能付出的。”

“我們這樣的人都是自私的,不會為了給旁人做事,而罔顧自身,所以那時的你,一定不會像今日這般儘心儘力,又或是乾脆不會來到我身邊,即使來了也會有所保留。”

“所以,在算無遺漏之餘,還要保留著一些本心吧,無愧則無畏,則無懼。”

謝成宜徹底沉默了。

若說一開始元貞說時,他心中仍有不讚同之意,可當她說到無愧時,他突然沉默了。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有愧,這大概是自己這一輩子都越不過去的一道坎。

誰又能想到,算無遺漏不擇手段的謝成宜,有一日會因為曾經做過的一件事而有愧呢?

做時不覺得,不過一句吩咐,一個為了大局的自我開脫。

可當事情成後,他卻突然茫然了,而後的每一日裡,也許是旁人的一句無心之言,一句聽來的閒話,都會讓他沉默,讓那股沉澱在心中許久的‘愧’翻湧出來。

遲來的愧疚比亂葬崗上的狗還賤!

他可真是可笑!

元貞不知謝成宜麵上為何會流露出那一絲悲淒之色,她猜也許是因為那個叫做如煙的女子?

她隻做不知,又道:“我此番說了這麼多,並非想責備你什麼,我也沒資格去責備你什麼,畢竟你是為了我和鎮北王好,包括之前你去尋賀虎和今日之事,你初衷並非壞意,而是考慮大局。”

“我隻是想說,以後再做這種事的時候,還是要與我提前說一聲。”

“我也虛偽,但就如我與慕容興吉所言,我的虛偽不對自己人,有事說事,有話說話,所以不用去猜測什麼怕當麵說會讓我覺得下不了台,又或是手下人就該把事情都做了,如此一來既全了大局,又成全了上位者的虛偽和私心。”

“莫把舊朝為官時的習慣帶來新朝,不然是不是又回到了以前?為官者講究和光同塵,講究千言不如一默,然後大家看到不滿時都沉默了,任憑那些跳得高的人大聲嚷嚷,四處攪合,到最後所積攢的一切壞因都在這一時爆發了,炸死了那些人,但自己又何嘗能全然置身事外?”

這是在說舊朝廷,元貞說得也分外感歎。

其實從新朝廷建立以來,許多以前回歸故裡的舊官員紛紛改弦易張投奔過來,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人對舊朝廷的種種事情不滿。

可就如元貞所言,你不滿時沉默了,什麼也沒做,又能改變什麼呢?真出了事情,又豈能置身事外。

謝成宜怔了一會兒,緩緩道:“我懂了。”

元貞點點頭:“行吧,那你去忙吧。”

至於對方為何會悲淒,是否有什麼心結?

元貞並不想過多詢問,每個人都要為自己所做出的事負責,旁人開解不了,這也是她為何要點出那句即便不擇手段也要無愧無懼的原因。

待謝成宜走後,屋中隻剩了兩人。

一個是元貞,一個是躺在榻上似是毫無知覺的永王。

元貞突然道:“你既有了知覺,我所言你也應該聽見了,我相信你知道該怎麼做,旁的不用我多言。”

她轉身欲走,誰知床上的永王竟發出一絲聲音。

包得像粽子似的永王,掙紮著發出一聲質問:“你說,你說得那些跳得高四處大聲嚷嚷,四處攪合的人,是不是就是說的我們?”

元貞一笑:“你猜。”

“你們先下去吧。”

屋中隻剩了元貞一人,宣仁帝沒有躺在榻上,而是屋子正中支起一塊床板,躺在床板上。

這是入殮的最後一步,下一步就是入棺。

因為收拾得很好,且屍身上沒有多餘的傷口,唯一的傷口在頸上,此時已經縫合好了,整體顯得栩栩如生。

她來到床板前,默默地看著上麵的人。

“你給自己修的皇陵,已經被北戎人破壞了,裡麵拆得亂七八糟,且那地方如今在北戎占領下,所以皇陵你是睡不了了,我給你選了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我去過,你應該會喜歡。”

靜了一會兒。

她突然又道:“此前我跟謝成宜說了那麼多,我說得冠冕堂皇,其實何嘗不是有感而發,我對你是有愧的。”

屋裡有些暗,元貞轉了一圈,才尋到一把椅子。

椅子有些重,也有些大,她不太體麵地將椅子慢慢地拖了過來,就放在旁邊,坐了下來。

“其實若是想,我是能尋到機會把你救出來的。”

“你知道嗎?當初楊變潛入上京,竟然是利用冰下的水路,當時收到他的書信,我就想到了金水河也連通著皇宮禁苑,尋一尋辦法,應該能找到機會進去。”

“可我卻沒有告訴他們這個辦法,也沒讓他們去做,因為我知道舊朝廷麵臨崩塌隻剩了最後一步,它必須崩塌,才會有之後新生,才能剔掉那些爛肉腐肉,所以我坐視你困守圍城,屈辱歸降。”

又是一陣沉默。

“當時楊變埋伏了人在城外,若是拚死一戰,趁著北戎撤退之際,也是有機會救回你,可我依舊沒這麼做。”

“我給自己的借口是,你若回歸,代表之前一切都是無用功,一切又要回到從前。我們積攢兵力不易,手裡就這麼多人,一旦打沒了以後如何辦?所以我用大義,就如謝成宜那般用一切都是為了大局,繼續坐視不管。”

她出神著,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著。

“我這兩年很忙,忙著建立新朝廷,一切規製都要重新設立,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做,我日日忙碌,忙得也忘了要去想你。”

“我想著,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韙,推著楊變上位,有了新皇,舊皇自然無用了,威脅不了誰,晉人執鄭伯的故事嘛,大家都知道。”

“可我又想著若北戎人惱羞成怒,直接殺了你呢?所以我拖拖拉拉,含含糊糊,明明立了新朝,卻不給它個名字,明明這時候就該推楊變上位,

我卻拖著沒做,卻萬萬沒想到,最後還是害死了你”

接下來的沉默,持續了許久。

直到窗外光線漸漸西斜,屋裡甚至暗得快要看不見了。

“你說你為何要傳位與我,你就讓我親手弑父不好嗎?”

“我不介意被天下人唾罵,就如楊變所言,罵也不傷皮肉,覺得難聽了就堵住他們的嘴,這世上隻要有武力就不懼一切。”

又是一段長久的沉默。

“不過我並不後悔。再來一次,我依舊會這麼做。”

她站了起來,來到床板前。

比之前的距離更近,甚至再一次認真地端詳著他的臉龐,以及他整個人。見有一處衣裳上麵有褶子,她低下頭細細地將之撫平了。

“你若想罵我,就在下麵罵吧,或者等哪一日我也去了下麵,你再罵給我聽。”

“我給你尋的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在襄城附近,居於山上,能遠遠看到那座城。你且看著吧,我一定會做到你沒做到的一切。”

她又站了站,轉身離開了。

打開房門時,發現楊變正端著燭台站在外麵。

“怎麼一個人待在那黑屋子裡,下麵人也不敢擅自進去添燭火,這不我就拿來了。”

“我在裡麵跟他說了會兒話,忘了時間。”

楊變細細端詳了下她,到底也沒說什麼,隻是牽住她的手。

“明天就該回去了。”

作者有話說:

元貞跟謝成宜說了這麼多,看似在剖析謝成宜剖析楊變剖析新朝廷,其實更多的她是在剖析自己,在進行一種隱形的自我開解。換做任何一個時候,她都不會跟他說這麼多,隻會告訴他以後彆這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擅自做事了。

就如她所言,她有愧但不悔,隻是有些情緒壓在心裡太久了,算是一種釋放吧,以後就是新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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