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床榻上。
墨發隨意披散在肩頭,中衣衣帶並未係上,半遮半掩地露出一線淨白流暢的玉光。
燈火從房門外透來,耀照在瑰姿瑋態的傾世容顏之上,彷如霜寒白玉染上一層浮躍流華,光耀灼目,妙彩萬方。
粗魯闖入房中的禁衛動作倏然一頓,呆眉愣眼立在原地,一人的手還揚在半空,僵直維持著推門的姿勢。
淨潤嗓音如同千年冰層下的凍水,無波無瀾,冰寒刺骨:“何事?”
宮人從門口躬身擠入,誠惶誠恐解釋:“宮中來了刺客,禁衛例行公事,要看一眼小仙君的房間。打擾小仙君清修,還望小仙君恕罪。”
禁衛統領回過神,動作敷衍朝陸續拱手行禮,隨後一聲令下:“搜!”
禁衛們分頭各自搜查,房梁,屏風,帷幔……各處能藏人的地方搜了個遍。
陸續端坐床榻,神色冷漠,放任這群囂張跋扈之人的粗魯行徑。
宮人立在床邊,連聲朝他賠罪,不時氣急敗壞朝禁衛怒道:“你們動作輕些,彆嚇壞了貴人!”
禁衛置若罔聞,蠻橫地搜完房中每一個角落,一無所獲。
宮人氣得磨牙鑿齒:“搜完了吧!可以走了吧!”
禁衛統領在門口站定,仔仔細細又將房中掃視一遍:他明明見到人影翻牆進苑,血跡也斷在房外。刺客分明躲在某處,為何找不到。
狐疑的目光審向陸續,端詳了他半晌,倏然抓住他浮移的目光——他好幾次偷偷看向房中衣櫃。
統領順著他的目光謹慎看去,衣櫃門縫處漏出一片衣角。
他即刻下令:“把那幾個櫃子都打開看看!”
“貴人的東西怎可隨意亂動!你們彆太放肆!”
宮人驚聲阻止,蠻橫無禮的禁衛依舊置若罔聞。
統領用刀挑開櫃門,動作傲慢粗暴,嘭的一聲激起符火搖曳晃蕩。
櫃子裡掛著幾套全新衣袍,從內到外一應俱全,隨著櫃門的抖動輕微搖晃,卻仍無刺客蹤影。
宮人帶著幾分氣急敗壞的幸災樂禍:“看清楚了嗎?刺客呢?”
禁衛已將所有角落,能藏人的不能藏人的,全都翻箱倒櫃搜查了一遍,隻差掘地三尺,依然未能找到刺客蹤跡。
統領無可奈何,朝手下一揚手,帶著一隊人悻悻離去。
宮人再次諾諾連聲朝陸續不斷賠禮告罪。
一陣雞飛狗跳過後,房內終於重新歸於寧靜。
人走後,陸續長長吐出一口氣,將覆蓋在身上的衾被一掀:“人走了,可以出來了。”
薛喬之急忙從床榻上跳起,動作慌亂,踉蹌一步差點沒站穩。
“沒事吧?”陸續見他麵色絳紅,深得幾欲滴血,關切問了一句:“被子裡憋太久了?”
呼吸不暢?
薛喬之語氣冰冷:“你腦子是不是少根筋。”
清豔眼眸瞬間瞪大。
這人什麼態度?!
他冒著危險救了他,一句感謝都沒有,還罵自己少根筋?!
要不是因為他是薛鬆雨一直在尋找的胞弟,自己管他死活?!
陸續深吸一口氣,壓住怒火:“你也聽到了,他們將所有地方都搜過,耗子窩都能被找出來。”
“你不躲我被子裡,躲哪?”
薛喬之恨恨看了他一眼,閉口不言。
薛喬之不是不知,床榻是禁衛唯一不會搜查的地方。
可他蜷曲身子躲在衾被裡……二人的姿勢……不堪回想……
幽淡冷冽的沉光香味鑽入鼻尖,血脈瞬間噴湧上了頭,將他從脖子到臉燒得滾燙。
他數次想要移動,哪怕被人發現,也不想以這樣的姿勢趴在對方腿間。
可後脖頸卻被人牢牢壓製,動彈不得。
他的鼻尖蹭到了對方腿跟。
如此曖昧的姿勢臊的他心慌氣短,對方卻全無所覺,這不是腦子少根筋還能是什麼!
二人沉默對視了半響,都無話可說。
香爐中的水煙緩緩流淌,縈繞出一屋詭異的寧寂。
最後陸續忍不住先開口,為了確認再次問了一遍:“你是薛喬之,對不對?”
刺客臉色冰冷,沉默不言。
看來沒錯了。
他放緩語氣:“你彆緊張,我不是什麼壞人。我是薛鬆雨的朋友。”
“薛鬆雨,還記得嗎?你姐姐。她一直在找你。”
刺客仍舊一臉防備的冰冷,閉口不答。但眼裡一閃而過的暖色,表明他還記得那個已經分彆了一個甲子的名字。
陸續默默歎了一口氣。
薛喬之是被禁衛追捕的刺客,他是住在宮裡的貴人。他們素不相識,對方自然不會輕易對他卸下心防。
易地而處,他也一樣。
“我是薛鬆雨的至交好友,和北梁皇室沒有任何關係。你放心,我要是想害你,剛才也不會冒險救你。”
他朝薛喬之揚了揚尖削的下頜:“我幫你治療傷口。”
“對了,我叫陸續。”
薛喬之冷聲問:“你不問我為何入宮行刺?”
“我問了,你會說嗎?”
“不會。”
那還問個屁。
陸續一邊給人清洗包紮傷口,一邊朝他講述,這些年來薛鬆雨一直在竭儘所能尋找他。
他沒問薛喬之任何一句過往。這些事,不是他該問的。
六十年間,薛喬之所有經曆的一切,該朝薛鬆雨說。
薛喬之依舊一言不發,隻安靜地聽著。
處理完傷口,陸續又從衣櫃拿出一套嶄新的衣服遞給對方:“你身上穿的衣服,我待會拿去燒掉。這幾日你躲在我房裡,我會想辦法幫你逃出去。”
見薛喬之臉色仍然通紅,他疑惑道:“剛才憋的氣還沒順過來?房裡悶?要不要開窗?”
薛喬之語氣冰冷:“我方才確定了一件事。”
“什麼?”
“你腦子就是少根筋。”
雖是包紮傷口,他半身赤/裸,前胸後背在擦洗上藥時被挨了個遍,能不臉紅耳熱?
陸續再一次瞪大了眼。
這個叫薛喬之的,怎麼這麼不會說人話。
現在可以把他交給禁衛嗎。
他麵無表情磨著後槽牙,心中默念三遍薛鬆雨,忍了。
“禁衛剛來搜過,後半夜應該不會再來,你可以放心休息半晚。”
薛喬之一愣:“我們,兩個,同睡,一張床?”
陸續對這人已經無話可說。他都還沒表現出嫌棄,薛喬之的眼神已經把他全身上下嫌棄了個遍。
他壓根沒打算睡床,這麼大反應做什麼。怕自己占他便宜,汙他清白?!
他麵無表情走到另一邊的長椅上,橫身一躺,將背影留給對方,懶得再說話。
雞飛狗跳之後,殘留的酒勁又奔湧而上,現在頭疼的厲害。
薛喬之冷著臉,毫不客氣上了床榻。
想閉上眼休息,眼神卻不由自主朝對麵看去。
他和薛鬆雨少時分離,一個甲子不見,雙方早已不複當年。
這個叫陸續的,什麼都不聞不問,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救一個刺客?
不怕自己趁他睡覺時,一刀殺了他?
***
第二日一大早,窗外剛傳來清晨的鳥鳴鶯啼,陸續的房門就被敲響。
他揉著太陽穴起身,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薛喬之。
薛喬之同樣警覺驚醒,二人目光相撞,同時點了點頭。
等薛喬之找個角落藏好後,陸續才走到門邊。
門一開,外麵站著一夜宿醉後,臉色陰沉煩躁的秦時。
一見陸續,他急忙道歉解釋。
他隻在昨晚宮宴漏了臉,住在這座苑裡的事,隻有北梁皇帝和苑中幾個負責伺候的宮人知道。
禁衛不知此事,隻將苑內的客人當成哪位嬪妃請來的普通賓客。
而他昨夜酒醉,睡的不省人事,今早醒來聽了宮人稟告,才知曉昨晚禁衛擅闖陸續臥房。
秦時也揉著太陽穴,神色鬱躁:“沒想到那群禁衛膽大包天,竟敢冒犯你。”
俊朗雙眸閃過一絲狠戾輝光,殺意森然,後麵的話沒再說出。
二人說話之間,一縷電光勢如利劍,從天空中破雲直墜而下,寰天道君霎然出現。
幽銳目光看向秦時,神清骨秀的麵容沉出凶悍的陰狠和暴戾:“你昨晚在做什麼?”
他也是剛剛才知曉昨夜宮裡出了刺客。
陸續住在秦時的院裡,秦時竟讓人半夜擅闖他的房間。
秦時恭順拱手,心甘情願低頭受了這頓責罵。
寰天道君收斂了幾分暴虐怒意,朝陸續溫言細語:“往後再有人對你無禮,直接拔劍,無需任何顧慮。你想殺誰殺誰,想做什麼做什麼,凡事有本座給你撐腰。”
陸續微微揚了揚嘴,轉移了話題:“昨夜他們說抓刺客,究竟什麼情況?”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先恐後朝他解釋。
昨夜有一夥刺客,扮作宮女行刺北梁皇帝。
皇帝受了傷,龍顏震怒,下令務必將刺客全數捉拿。
陸續:“刺客捉到了嗎?”
秦時漠不經心:“據說逃了一個,目前禁衛還在四處搜捕。”
“這群刺客是什麼人?為何要刺殺北梁皇帝?”
秦時詳細解釋:“北梁都城內修士眾多,其中大部分都是無門無派的凡界散修。”
一些有道骨的凡人,沒拜過任何仙門,依靠凡界流傳的修真功法自行入道。
他們雖是修士,一直住在凡界,生活和凡人相差無幾。
凡界散修不被修真界承認,大家涇渭分明互不往來。
這些散修自己結成同盟,接一些仙門修士不接的委托。
其中大部分是殺人放火的勾當。
有一夥凡界散修,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實則就是一些會道法的殺手。
“不知是誰花錢請了這幫人刺殺北梁皇帝。如今正在審問。”
陸續事不關己點了點頭。
“我昨晚喝的太多,早上沒睡醒,現在頭疼。”他揉著太陽穴,朝二人道:“我想再睡會。”
秦時關切詢問:“要不要我吩咐人煮一碗解酒湯?”
陸續婉拒:“我覺師兄可能更需要。”
他朝二人行禮告退,揉著頭走回房間。
一進屋,上翹的嘴角驟然下垂,倦意悠懶的神色霎時一變。
清豔眼眸喜怒不顯地看著從屏風後走出的薛喬之:“聽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