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麵無表情,漠然轉過身。
灼燙的手指在光潤冰冷的白玉畫布上小心翼翼畫下符咒。
他等得百無聊賴,不著邊際地想:這些人的手怎麼都這麼燙。莫非大能們體內靈氣充盈,身體都燥熱?
好在令人不適的熾烈觸感並未持續多久。
隻是除了寰天道君和星炎魔君,妖王也一時興起,來湊了個熱鬨。
陸續頓時哭笑不得。他身上有四位絕世大能最高階的保命符咒。
雖然進入連滄山的人裡,他修為最弱,卻是最安全無憂的一個。
不過還是師尊對他最為上心,畫的符咒最全麵,最仔細。
符咒畫完,陸續理好衣襟,幾人繼續信步前行。
一路上,幾位大能朝他解釋幻妖的可怕之處。
“幻妖能讓人見到心魔。愛憎會,怨彆離,求不得,人世的七情八苦,貪癡嗔怨,種種難以放下的執念,鬱積於心,都會化作心中魔障。”
陸續翹著僵硬的嘴角,不勝其煩聽著好為人師的大能們給他傳經布道。
他雖然修為微末,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睿智,怎會不知道心魔的可怕。
上至破境化神的大能,下到剛剛引氣入體的煉氣,無論處在何種境界,心魔是修士們最難以對付的大敵。
無數修士抵禦不了心中的貪念與懼怕,無法保持本心,在遭遇心魔時道心破碎,身死道消。
心魔隻能靠自己戰勝。所以師尊他們為確保他安全,不得不在他身上畫下符印。
有了這些護身的符咒,即便他抵抗不了心魔,至多受點內傷,修為受損,絕不會至身死殞命的地步。
陸續雖從未遇到過心魔,但道理他都懂。
他腦子沒長在臉上,同樣的事情用不著在他耳邊重複三遍。
他好奇的是妖王怎麼會知道,連滄山會出現幻妖?
“我擅長幻術,能聞到係出同源的法術,類似的味道。”善解人意的妖王最會說人話,朝他不急不忙溫吞解釋,“幻妖出現的情形不多見,來連滄山十次,能遇上一兩回。”
妖王又笑著補了一句:“雖然都帶一個妖字,妖族和未開靈智的妖獸,並非同一種族。”
陸續緘默無言,無話可說。
幻妖少有出現,機會難得。他第一次來連滄山就遇到了。這麼好的機緣他不想要。
進入秘境時,元嬰修士們各自行動,一旦到了稀有的天材地寶出現之所,又能見到不少人集聚一處。
陸續跟著絕塵道君沒走多久,來到一處百年靈花的生長地。
已有好幾位元嬰尊者都在此地,大家先來後到,有商有量地笑談著靈花歸屬。
不知碰到千年難遇的稀世寶物時,這些人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和和氣氣地商量。
淩承澤對這些靈花不屑一顧,朝陸續溫言討好道:“我上次摘到了一朵千年一開的奇花,可以用它煉製一種保護元神的丹藥。藥煉好後我拿給你,等你破境元嬰時使用。”
這事陸續似乎曾聽方休說過。
方休曾說要讓淩承澤把這朵花給他。還是煉成同樣的丹藥給他服用。
他漠然想著,自己突破元嬰,不知還要等上多少年。
略微沙啞的中性嗓音狂妄輕笑:“你經脈過窄,氣海內存積的靈氣不會太充盈,恐怕得好幾次衝擊元嬰才能成功。”
“有了這藥,即便失敗也不必擔心元神受損。到時我再幫你尋一些養護經脈的丹藥,必然保護你破境失敗也能安然無恙,你無需任何擔憂。”
陸續:“……”
他深切懷疑,這個腦子長臉上,不男不女不會說人話的魔君,是不是刻意詛咒他破境必定失敗。
半路重遇的那幾位尊者拿了靈花之後並不著急離開。
見到絕塵和寰天,紛紛上前招呼,似乎目標方向相同,打算同行一段路途。
大家閒談之間,不知無意還是有意,有人提到了上回蒼梧派的那條蛟龍。
蛟龍身上貴重的材料不知被何人獨吞,尊者們至今沒有查到究竟何人所為。
幾人意有所指瞄向魔君和妖王。
道門中不少人都猜測,這事與他二人有關。
隻有陸續知曉,張浚安還有一個同謀,應當是他拿走了這些珍貴材料。
這個張浚安口中“可怕”的同謀,是魔君或者妖王?
感覺上不怎麼像。
雖不能完全信任,陸續從未覺得這兩個腦子和修為都長臉上的人可怕過。
“師尊。”他好奇一問,“龍心有些什麼用處。”
一句話,又引來大能們眼色中的嘲笑,和好為人師,爭先恐後的喋喋不休。
龍心無論用作煉藥煉器,都能煉出神器品階的絕世珍品。
但這些絕世大能都已有神器法寶,更無須丹藥,用來煉器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龍心難得,對元嬰高階來說,最大的用處是能助他們破境化神。
陸續悄悄偷瞄了幾個半步化神的大能一眼。
幾人神色淡然,看不出心中喜怒。
但他猜測,即便心懷灑落的師尊,恐怕也想得到這顆龍心,突破化神境界。
“蒼梧派的那條蛟龍,也出自此處。”絕塵道君溫雅一笑,“連滄山裡棲息著許多元嬰境界的蛇虺。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
淩承澤搶話:“不知此次能不能再遇上一隻蛟龍。”
師尊幾人都是衝著蛟龍來的?
陸續再次默然一歎。更加想不通自己來這兒乾嘛。
一群人又前行了沒多久,溫文爾雅的妖王忽然柔聲輕笑:“承澤,它來了。”
陸續心中驟然閃過一股怪異感覺,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什麼來了,眼前景色陡然大變。
上一息,他還跟著師尊一行人,行走在光怪陸離,水天顛倒的蒼翠深山中。
不過眨眼須臾,他便一個人身處一間雕欄畫棟,珠簾玉卷的奢華臥房。
鮮豔絲綢從各處絲蕩垂下,迎風揚揚紅潮湧動,情豔浮靡。
濃鬱的情靡香味從熏爐中緩緩流出,房內水煙縹緲,燈光浮華搖曳,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地方。
一輪清亮孤月正映在窗邊,白如銀霜的流光從寬大軒窗中灑入,照在屋內鴛鴦紅被的高床軟枕上。
一個瘦削身影翹著長腿,軟弱無骨斜倚在床頭,姿勢綺靡旖旎。
白淨臉龐光潤無暇,眼尾的霞紅卻憑添上一抹濃墨冶豔,眼波瀲灩清蕩,一個側目便能勾得人魂悸魄動,意亂情迷。
他隻穿了一件單薄的豔紅綃縷,腰間掛著一根金色軟帶,隨意係了一個結,鬆垮地輕蕩在要散不散的邊緣,似是故意引誘著人一把將它扯開。
由脖頸至下,雲間縹緲的綺麗絕景半露不露敞在外麵,隻要金帶一鬆,紅雲便會順著光潤的白玉瞬間滑落在地,在月光與燈影下,將三千世界最勾魂奪魄的仙境盛景一覽無餘展現在眼前。
那人見了陸續,嘴角微微一揚,綺豔眼梢翻湧出情意綿綿的故意誘惑。
他從軟枕上起身,長腿在月下泛著透亮的潤光,快步走到陸續身前,挽起他的手臂,朝他懷裡鑽。
冷潤嗓音帶著熾熱的挑逗:“怎麼樣?好不好看?想不想要?”
陸續麵無表情:“不怎麼樣。不好看。不想要。”
對著濃妝豔抹,搔首弄姿的自己,他是失心瘋了才會覺得好看。
這場麵隻會讓他感覺詭異。
他默默在心中暗罵,心魔怕不是個傻子。
以及,幻妖來襲這麼重大的危機,妖王就這麼輕描淡寫的說一句?
“不好看?!”心魔驚詫的神色中表露深深不服,“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幻想過這樣的景致。”
陸續不為所動,並暗自腹誹:都說心魔隻靠一張嘴,就能迷惑人心。但他遇見的這個心魔可能是個傻的。
“你這樣穿不如不穿。”潤澤嗓音攏著一層冷漠寒冰。
自己的身體低頭就能見,有什麼可看的。
心魔瞪大了眼,恨恨盯了一眼眼前之人的不解風情。
雖然心魔的神態自己不可能做得出來,但陸續覺得這眼神莫名有點熟悉。薛喬之就時常用這樣的冷眼看他。
心魔將自己的臉窩在陸續肩頭,將人狠狠纏住。
過了片刻抬起,豔麗眉眼已變成他平常的清淡模樣。
“這樣呢?”心魔微微翹起嘴角,眼光流轉著無喜無悲的澄澈,淨若琉璃的眼眸更露著一種無心無意的引誘,令人情不自禁想將疏冷目光染上一層□□迷離。
陸續漠不經心嗯了一聲。
這張死人臉適合奔喪,但比剛才擠眉弄眼的詭異表情好些。
“這樣也不行?也不想要?”心魔微皺的眉頭流出幾分難以置信的惱怒。
這明明是許多人魂牽夢縈,求而不得的念想。
陸續越發肯定,眼前的心魔,就他娘的是個蠢蛋。
心魔報複似的將人緊緊一摟,片刻之後,身形陡然消失,坐上了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的羅漢椅。
“想不想變強?”
陸續原本漠然等著看對方又要出什麼無聊的招數,這句話卻讓他心神倏然一震。
似乎……心魔也不是太傻……
心魔揚嘴,笑容滿是放肆的引誘:“我可以教你變強的方法。”
他微微後仰,大刀金馬靠坐在椅背上,帶著幾分淩人盛氣:“你自己心裡最清楚,你根骨平庸,修行不易,窮儘一生也難得大成。但我有個辦法,能讓你輕而易舉突破元嬰,即便破境化神也不無可能。”
“我教你一套雙修的功法。你身邊那麼多道行高深的元嬰,隻要能得他們的元陽澆築,很快就能有所突破。”
心魔雙腿微微一動:“你隻需像我這樣,將身體打開,自然會有人想要和你雙修,心甘情願將精元奉上。”
陸續:“……”
他方才高估對方了。這心魔還是個傻的。
“你彆弄錯了。”心魔驟然昂首坐在了椅背上,以一種睥睨天下的姿態,咄咄逼人道,“並非你屈身人下,而是由你掌控他們。”
長椅前忽然出現一個單膝跪地的黑色虛影,心魔將腳直接踩在虛影肩上。
“你要這樣,讓他們甘之如飴地跪拜在你腳下,對你俯首稱臣。你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可以隨心所欲操縱任何人。”
他一腳將虛影踢開,虛影又匍匐著爬了上來。
“他們會如螻蟻一般卑微懇求,為了求你一夜賞賜,會儘心竭力滿足你的所有命令。”
“怎麼樣,稱霸天下,隨意玩弄彆人的權利,你難道不想要?”
心魔嘴角微翹,瀲灩目光中滿是極致挑逗的引誘:“你過來,抱著我,我教你如何雙修。”
陸續無奈心歎。這長得和他一模一樣的心魔確實不怎麼聰明。
如此破綻百出的謊言,怎麼能誆騙得了人。
他冷漠地抱肩而立,等著對方出下一招。
對手依舊不解風情,不為所動,心魔氣恨地牙癢:“你不想變強?你明明就很想!”
陸續心慵意懶瞥了他一眼,甚至懶得浪費力氣說話。
心魔臉上出現了和陸續一模一樣,宛若凍上一層霜冰的淡漠神態:“這些令你抱憾終身的塵緣,是否會在夜深人靜之時浸入夢境,讓你輾轉反側,夜不成寐?”
“無數次午夜夢回,你難道不曾驟然驚醒,汗濕一背?”
數個身影倏然出現在陸續眼前。
安水村的小玲,王記糕點的王誌專,鳳鳴峰的歐陽峰主和幾位師姐,甚至還有死在他劍下的盛飛,劉漳。
心魔的聲音再次響起,在耳邊回蕩著引誘:“你一直這麼弱,類似的事情往後還會一直出現。”
“過來,和我雙修,我讓你變強。”
小玲軟糯的語音帶著哭腔:“陸哥哥,我跑不動了。”
鳳鳴峰主溫婉一笑:“你怎麼又瘦了,沒休息好?”
“沉重的遺憾壓在心頭,當然休息不好。你從來沒睡過一夜好覺。”心魔朝他伸出線條流暢的清瘦雙臂,潤音溫柔,“今夜我抱著你,有我在一旁,你大可放心安睡。”
“你腦子是不是少根筋?”陸續冷眼以對。
心魔幻化出的這幾個人影,全都麵目模糊。這幾個如同紙紮的人形,能給他造成什麼心靈傷害?
他怎麼會認為,就憑這些紙人能讓他心神動蕩,道心不穩?
難怪妖王如此輕描淡寫,連滄山幻妖幻化出來的心魔都是傻的。
心魔的雙手陡然頓在半空。
他咬牙切齒,再次恨恨盯了對方片刻。
少頃,似是放棄,鬱鬱不樂長歎一口氣。
“打開你身後的房門,走出去,就能離開心魔境,回到連滄山。”
陸續霎時轉身,徑直走向房門,手剛碰到門框,背後再次傳來帶著引誘意味的冷言冷語。
“你要考慮清楚。你根骨平庸,隻有我的雙修功法能讓你變強。錯過了這唯一的機會,你直接走出去,過不了多久,就會看到重視的人死在麵前。”
“而你,無能為力。”
灑脫身影驀然一頓。
毫無血色的蒼白手指按在門框上,光潤手背冒出幾縷青筋。
青白的指關節微微顫動出猶豫不決的意念,過了半晌,緩緩從門框上滑下。
大門未被推開。
陸續對著緊閉的大門站了半刻,最終轉過身,走向心魔。
心魔嘴角上翹,把玩起腰帶上要散不散的結。瑰姿綺麗的麵容被縹緲煙霧和淡薄月光映照出令人無法抗拒的誘惑,邀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共度一夜春宵。
繩結散開,紅雲滑落,白玉一覽無餘,分毫畢現。
心魔伸出雙手,正欲勾上細潤脖頸,雙臂陡然一頓。
情意瀲灩的目光倏然黯淡,難以置信看著眼前之人。
“你……”
勾魂的誘人音調戛然而止。
另一道聲線一模一樣的冷音平靜無波:“殺了你再出去,更加穩妥。”
銀亮劍尖一劍刺穿白玉無瑕的心口,寒月如冰,凍的一滴鮮血都流淌不出。
陸續麵無表情收劍入鞘,轉身走向房門。
還未等他推門走出,聲色靡情的房間已驟然消弭無蹤,他又回到遭遇心魔之前的連滄山。
看來已經安然無恙地從心魔境裡出來了。
他警惕張望四周,還是入心魔境之前的那處地方。但周圍無人,隻有他一人獨立在此。
陸續漠然一歎。
他遇到的那隻心魔是傻子,完全不似傳言中那樣以花言巧語迷惑人心,難以對付。
然而此時隻有他一人在此,隨便出來個什麼妖物,他就會即刻變成對方的腹中美味。
要是妖獸一口囫圇將他吞入腹中,師尊的法咒要如何護他安危?
他保持著完好無損的身體,一直待在妖物的肚子裡?
突然一陣忽冷忽熱的怪異山風吹過。繁盛草木隨風高低起伏,發出柔軟的漱漱聲響。
彆真是有什麼妖物來了?
萬一他被妖物帶回巢穴,師尊能不能將他找到?
死不了,卻被困在妖物巢穴裡出不來怎麼辦?
泛白的指關節緊緊捏住劍柄,陸續全神貫注,蓄勢待發。
身邊倏然驚現一股靈氣,他一劍當先刺出,無論什麼情況,先下手為強準沒錯。
銀光一閃,劍氣劃破蒼穹,在虛空中留下一道白虹貫日的殘影。卻在半空中驟然停頓,再也不能寸進半分。
劍刃被兩隻細長手指堪堪夾住,淩厲攻勢被輕描淡寫化解。
看清對手後,陸續緊繃的心弦鬆了一半,緩過半口氣。
他語聲恭敬朝對方賠禮:“我誤以為有妖獸來襲,多有得罪,還望妖王殿下海涵。”
手卻一直緊握劍柄不放。
妖王沒料到自己剛從心魔境裡出來,就遭人當頭一劍。
更沒料到,攻擊他的是陸續。
陸續竟是第一個從心魔境中出來的人。
他怔愣了幾息,隨即放開手指夾著的劍刃,語帶三分苦笑:“你心防怎麼還是這麼重?”
“我都在你身上畫符咒了,難道還會傷害你?”
陸續仍舊緊握長劍不放,低首垂眸,靜默不語。
妖王無奈,歎笑一聲,轉移了話題:“你怎麼這麼快就出來?在心魔境裡看到了什麼?”
見對方仍舊緘默其口,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也把我見到的告訴你,我們倆交換秘密。”
陸續還未答話,已聽見妖王道:“我見到炎天未來的景象。再過不久,炎天修真界會被一個道行高深的修士統治。”
“不幸那人是個暴戾恣睢的暴君,他嗜血戀殺,以折磨人為樂,手段極其殘忍。整個炎天修真界,都會化作一片水深火熱的阿鼻地獄。”
“好了,我說完了。”妖王勾嘴輕笑,“該你了。”
沒想到妖王心裡懷著天下蒼生。
陸續暗自腹誹,料想對方說的不是實話,大概隨意編造了一個故事誆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