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風殿正廳,曠闊風雅的大殿香煙繚繞。山風卷入碎玉飛紅,逸散出奢貴磅礴的仙氣縹緲。
熔金的輝光折射在絕塵道君俊美無儔的臉上,為這尊巧奪天工的造化之物融上尊貴色彩,也從他身上拉扯出如漆黑如墨的陰影。
陸續脊背立得挺直又僵硬,低眉垂眸站在下首。
霜寒的氣氛和隱含暴戾的靈氣壓得他心驚膽寒,一動也不敢動。
他從未料想過,一句“打算結道侶”,會惹出師尊如此大的怒火。
大殿內的靈氣流動熾熱沸騰,氣氛又滴水成冰。
片刻的虛假靜寂很快被打碎,方休勃然大怒,毒蛇般陰寒的雙眸閃耀出鮮活殘忍的輝光,清亮嗓音惡意蝕骨。
“是誰。那個人是誰。”
陸續緘默不語,他毫不懷疑,方休會立刻把薛喬之碎屍萬段。
不能讓他知道。
“阿續。”絕塵道君的聲音也凍上一層砭膚刺骨的寒霜,沒有一絲一毫和煦柔雅的味道。
“把那人的名字告訴我。”
“沒有誰。”陸續見勢不妙,速即改口,“弟子就是心血來潮,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師尊不允許,那我就不結了。”
大殿內的靈氣更為暴戾森寒,似如萬劍懸在頭頂,令人悚然到幾乎喘不過氣。
臨時編造的謊言破綻百出,沒人會信。
“當真不說?”
清豔眉眼低垂,靜靜看著腳下光滑熒亮的地麵,靜默不言。
雙方沉悶對峙,氣氛陰寒詭異。
少頃後,絕塵道君揚了揚淩厲下頜,朗音低沉:“阿續,回房去吧。”
陸續行禮告退,默不作聲在數道幽寒目光中踏出大殿,走向長廊。
“秦時。”人走後,絕塵道君陰鷙的目光轉向另一位徒弟。
秦時低頭拱手,語調也隱含深深的怒氣和殺意:“去北梁的這七日,他一直在我眼下,並未接觸過任何人。”
“放屁。”方休怒火中燒,“若不是發生了什麼,怎麼會突然要結道侶。”
“他認識的人總共就那麼幾個,一隻手都數的過來難得分。”
“熙寧。”絕塵道君瞥了一眼門外,意有所指。
“老子知道。這就去查。”方休怒氣勃勃走向門外,“老子一定將那人的屍骨帶回來祭天。”
“不。我要你將他安然無恙帶回來。”
方休腳步一頓,疑惑看向聞風。
似如神像般尊貴的俊雅麵孔,嘴角揚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森笑意:“將人活著帶回來。我要在阿續麵前將他千刀萬剮,剝皮抽筋。”
風一樣的男人
笑音惡意肆虐:“這樣他以後才不會再犯。”
“還有,出門前給我將長寄叫來。”
方休冷笑一聲,踏出殿門,意氣張揚的白色身影瞬間消散。
……
陸續回房後,躺了一會,又起身坐了一會,隨後又在房中來回踱步。
他現在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至今未想明白,為何結個道侶,會引得師尊如此大動肝火。
門外守著兩個修為高強的殿前親隨,雖未言明,他這一回被禁足在了房間裡。
房門忽然一聲輕響,他偏頭一看,師尊大步走入房中。
周身縈繞的寒意與怒火已經消弭無蹤,此時的師尊,又回複了往日的溫柔高雅。
“阿續。”絕塵道君和顏悅色地走到桌邊坐下,溫言軟語一笑:“方才為師一時怒火攻心,語氣重了點,有沒有嚇到你?”
“你會否生為師的氣?”
陸續拱手:“弟子豈敢。”
“那就好。坐。”
陸續乖順地在他旁邊坐下。
“阿續,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是男是女?”
絕塵道君嘴角輕揚,笑意和雅:“為師方才重新考慮了一次。你若是真喜歡,為師也不再反對。你把他帶來陵源峰,為師幫你們主持結定道侶的契約儀式。”
“你是我的徒弟,同道侶結契的儀式自然不能草率。”
“師尊,真沒有誰。我就是忽然心血來潮,隨口一說。”
雖然師尊的言行舉止,和往常一樣溫和,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仍讓陸續感覺陰寒刺骨。
“阿續,”絕塵道君無奈歎笑,“怎麼,連為師都不信了?”
清冷嗓音一口咬定:“師尊,真沒有。”
高雅笑音繼續循循善誘:“締結道侶,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為師隻是想知道,我的阿續看上了什麼樣的人。”
“你若不想讓熙寧他們知道,隻告訴為師一人,為師替你保密。”
陸續仍然淡笑搖頭:“我沒喜歡誰。弟子今生,就在師尊身旁服侍左右。”
“我的阿續,自然要長伴為師左右。”絕塵道君輕笑起身,“既然沒有,那這事就算了。”
“為師還有點事要處理,後半日,你自行安排。”
“弟子恭送師尊。”
絕塵道君意態高雅,緩步走出房間。
房門一關,和煦神色瞬間化作戾氣暴虐的陰鷙。
步入書房時,寰天道君翹著長腿,傲氣十足斜靠在圈椅上,清秀麵容噙著狂傲淡笑,眼神同樣晦暗陰森。
“話沒套出來?”清越嗓音幸災樂禍陰冷一笑,“他連你也不信了。”
“長寄,”俊雅鳳目眸光森寒,“你們在北梁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徒弟沒告訴你?”
“秦時說一切正常,毫無異狀。”
“毫無異狀?”柳長寄哈哈大笑,“他一定沒告訴你,那一夜的酒,和那一碗粥。”
“聞風,你教出來的徒弟,陰險狡詐和你一模一樣。”
聞風隱在陰影中的眉頭微微一皺。
柳長寄饒有興致地玩味一笑:“若非今日之事,除了秦時的所作所為,我原本也以為一切正常,毫無異狀。”
“然而陸續忽然說要結道侶,極有可能發生過什麼。我方才又將那七日的一切仔細回想了一遍。”
“我接到你的傳訊後即刻去了北梁,前兩日,的確沒什麼事。”
聞風冷笑:“能遇到金鬥城拍賣清心丹,能算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我隻是想著,萬一有朝一日,需要呢。”柳長寄勾了勾嘴,“也沒想過要給他吃那玩意。”
“千秋節當晚的宮宴,秦時又灌了他的酒。”
聞風:“你也有份。”
“借酒裝瘋,又不是隻有你才能使用的手段。”柳長寄狂傲又陰寒地笑了笑:
“他酒量好,秦時醉了他沒醉。我見他神思清明,無機可乘,就走了。”
“沒想到那晚宮裡來了刺客。據禁衛統領說,他親眼見到刺客逃入他住的房裡,禁衛帶人進去翻箱倒櫃搜了一遍,什麼都沒搜出來。”
“你放心,”清秀眉目瞥了對方一眼,“擅闖他房間的那群人,我已經派人殺了。”
“禁衛沒搜到刺客,我也未察覺他房裡有彆人的氣息,因此未做多想。然而現在想來,若是在北梁發生過什麼……”
聞風話語森寒:“刺客確實闖入了他的房間。被他藏起來了。”
“以結果來推想,必然如此。”柳長寄歎笑著點點頭,“連我和秦時都能瞞過,真有本事。”
“第二日,他說酒醉身體不適,找秦時要了一碗粥。後來發生了什麼你一定想不到。”
“這事被北梁皇帝知道,為了討好秦時,皇帝派人又給他送了飯菜。菜裡下了催/情/藥。”
聞風眉頭一皺:“他吃了?”
“飯菜是沒了。可他人沒事。”柳長寄譏誚,“秦時還等著藥效發作,但什麼都沒發生。”
“我那時以為,興許凡界的藥對修士沒效。可如今再看,東西極有可能,被藏在他屋裡刺客吃了。”
房內空氣陡然凝滯,一股森寒暴戾的靈壓噴薄洶湧。屋外晴空忽然覆起一層黑雲,陰風陣陣,雷雲湧動。
柳長寄視若無睹,狂傲陰冷繼續道:“本來千秋節完後,我就打算帶他走,他說想多玩幾天。吃過藥的第三天早上,我和秦時去敲門,沒人應,我們自己進的房。一大清早的,他沐浴時在浴桶裡睡著了。”
“再後來,他又說巡邏的禁衛太吵,晚上睡不好,我們就回了乾天宗。期間他曾問過幾次刺客的事,看似隨口一問,或許,是有意探聽。”
聞風冷笑了幾聲:“那刺客究竟是什麼人?”
“不知。那幫人是凡界散修,專門收錢殺人的殺手。我沒過問過北梁皇庭,你叫方休去問個清楚。”
“聞風,你清楚他的性子,他不會無緣無故救人。那刺客和他必然早有淵源。”柳長寄狂傲哼笑,“你什麼時候把那刺客抓到,早點通知我,我等著看你在陸續麵前將他千刀萬剮。”
***
絕塵道君走後,看守在陸續房間外麵的兩個高階親隨也一同離開。
師尊說了這事既往不咎,就沒再追問過。
隻笑說一句:“什麼時候願意告訴為師了,將人帶到陵源峰來。”
甚至可以住在陵源,和內門弟子一起修行。
師尊光風霽月心懷灑落,對他又放任縱容,什麼責罰都沒降下。
不僅連個麵壁思過都沒有,還準許他從今往後隨意出入陵源峰,乃至整個乾天宗。
無論深木林,乾元鎮或是彆的什麼地方,他想去哪就去哪。有絕塵道君的命令,沒有任何人敢攔他。
他還是那個狐假虎威,橫行無忌的炎天界首席二世祖。
陸續舒了一口長氣。
他並未因自己的任性妄為不守門規受到師尊責罰。
可惜仍有一顆懸吊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秦時對整件事並未置喙過一言半句。
他視若無睹,謙謙君子的表相宛若陵源峰的壯闊山巒,怡然平淡,無論風和日麗亦或狂風暴雨,巍然不動。
但陸續清楚,秦時表麵越是溫文謙和,內心殺意越是濃烈。
秦時早已想暗中除掉他,一直沒尋到機會。
薛喬之又是他在對方眼皮子底下救出來的人。若是被秦時知曉,一定會將滿腔怒火發泄在薛喬之身上。
絕對不能讓秦時知道。
還有方休。方休不知去了哪。
師叔的手段他見過,凶殘狠辣,能讓任何地方變為人間地獄。
即便師尊允許他在乾天宗暢通無阻,他也隻能待在房間裡,不敢下山,不敢朝薛鬆雨傳訊。
他一定被秦時派人暗中監視著。
夜風舞動漫山碎玉飛花,流蕩出陣陣淡香。
陸續沐浴完畢,正準備入睡,窗欞突然發出輕微晃動的聲響。
他麵無表情轉過頭,熟悉的鮮紅流光透過玻窗,朝他搖手致意,隨後單手撐著窗框,動作瀟灑地躍了進來。
專愛翻窗的絕世魔君,又偷偷來找他了。
“聽說你去凡界城鎮,參加一個什麼祭典?”淩承澤略帶遺憾揚了揚嘴,“那幾日我有事脫不開身,沒能去陪你。”
陸續默默心道:已經有人翻過他的窗戶,幸好星炎魔君沒來。
“你要是喜歡去凡人的地方玩,來炎天三層。”淩承澤傲慢笑道,“淩霄宗管轄的凡界城鎮,比炎天一層的那些小地方繁華熱鬨的多。”
陸續避而不談,嘴角微微下垂:“替我給薛鬆雨帶一句話。”
“怎麼?”見他神色有幾分凝重,淩承澤好奇一問:“為什麼不自己給她說?”
“你彆管。你告訴她,不行,走遠一點。”
這句話的意義並不詳儘,但陸續相信,薛鬆雨和薛喬之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二人離開乾元鎮,找個地方暫避一段時日。
此刻他們很危險,薛喬之的存在隨時有可能被秦時和方休發現。
淩承澤隨口笑問:“你倆吵架了?”
陸續漠然點點頭。
雖然淩承澤不會對薛鬆雨不利,可他無法完全信任這個魔君。
對方有這個誤會,對薛鬆雨反而更好。
沙啞嗓音關切詢問:“因為什麼?需不需要我幫你們調解?”
“你二人關係親如姐弟,遇到什麼爭執,大家坐下來好好談談。”
他完全料想不到,陸續會和薛鬆雨鬨不和。
陸續淡漠搖頭:“沒什麼好說的。”
淩承澤疑惑地盯著他上看下看,似乎要隔著單薄的一層中衣,將他完全看透。
過了一會,又不死心再次詢問。
陸續佯裝微怒,閉口不言。淩承澤無可奈何,也不再追問。
二人又天南海北隨意閒聊起彆的——淩承澤誇誇而談,口氣無比狂妄。陸續神色淡漠,靜靜聽著。
後來他佯裝打了個哈欠,淩承澤才戀戀不舍起身:“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過兩日再來找你。”
隨後一步三回頭地翻出了窗。
人一走,陸續淡然的神色瞬時沉下一層冰冷霜寒。
過了一日,狂妄不羈的魔君又一次半夜翻窗入室。
“你兩究竟怎麼了?”淩承澤好笑又無奈。
“她怎麼說?”
“她說:姑奶奶立馬走得遠遠的。除非你去找她,她絕不回來。”
淩承澤帶著幾分獻媚取寵的討好:“我還幫你說了幾句好話,你們親如姐弟,沒必要鬨成這樣。”
清潤嗓音語氣淡漠:“用不著你從中調和。”
心中卻是長舒一口氣,安然放下懸了幾天的大石。
薛鬆雨雖然性格豪放大大咧咧,但和他極有默契,自己的意思,她一定明白。
薛喬之更是謹小慎微,心防高築。
他的話,二人一聽就能猜到如今什麼狀況。
他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暫避。
等他確認危機已過,再去找他們。
淩承澤又笑道:“對了,你知道嗎,薛鬆雨的弟弟找到了。”
陸續裝作因為和薛鬆雨發生爭吵,對她的事漠不關心。
淩承澤不以為意,戲謔一笑:“該不會是因為她找到了親生弟弟,你們才吵架的?”
“我去的時候不湊巧,他弟出門去了不在家,沒見到人。”
陸續心知,薛喬之不是出去了,是隱藏氣息躲在屋內,不讓對方見到自己。
他們都信不過這個魔君。
“我好奇問了幾句,薛喬之長什麼樣。你猜薛鬆雨怎麼說?”
見陸續一臉冷漠,毫不在乎,淩承澤自說自話:“她說長相和她有幾分相似,但神態氣質,和你不笑時的樣子很像。”
深邃目光飽含綿綿情意,偏頭晃腦將眼前人仔細端詳:“怎麼可能。你這麼好看,世間沒人比得上。”
陸續心誹:不。他和薛喬之麵對麵,就是在比誰的臉更像死人。
“後來我又問她們打算去哪兒,她說要回家。”淩承澤再次不痛不癢勸慰,“你什麼時候氣消了,我陪你一道去找她。她那樣的性格,也氣不了幾天。”
他誤以為陸續因為和薛鬆雨爭吵,悶悶不樂,一晚上說了許多笑話想逗陸續歡心,還違心負願誇讚了絕塵道君幾句:
聞風雖然性格卑劣,陰險狡詐卑鄙無恥,但在修道方麵,確實是個不世出的天才,是自己願意斜睨一眼的對手。
陸續的臉色更加陰沉。
好不容易將淩承澤打發,終於緩緩一歎。
幸好這個不男不女的魔君,腦子都長在臉上。
淩承澤剛才說,薛鬆雨要回家。陸續記得,她家在北梁陽寧。
她的身世沒幾人知曉,她們混入凡界城鎮,不會被修士輕易找到。
薛喬之是專業的殺手,行事非常謹慎。她們的安危,自己可以不必再擔心。
沒想到一個心血來潮的心念,會惹出如此嚴重一個後果。
也不知這事何事才能徹底平息,他們三人才能再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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