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天宗主的親傳首徒如今暫管主峰事務,他擦了擦頭上冷汗,將一個乾坤袋交給吳管事。
“裡麵是五百萬靈石,還剩五百萬,能否……能否再寬限幾日?如今師父出事,峰內事務混亂,等過幾日將事情理清,我們再派人……”
“你看,”羅葉雪打斷他的話,語氣不善朝吳管事道,“他就是給不出來。”
“乾天宗的人沒錢胡亂競拍,這事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她緩了緩,又說:“這樣,你把錢退給他,龍眼拿回來,重拍一次。”
吳管事搖頭:“龍眼已經成交,我方才也說了,隻是寬限三日,該給的錢一分都不會少。”
“貴客想要龍眼,不妨去找乾天宗主商量。他有傷在身,龍眼對他已無用,或許會願意將寶物轉賣給你。”
她又朝向宗主親傳:“若還差五百萬,勞煩現在帶我去主峰看看,我會有辦法,今日就幫你們將剩下的錢補上。”
宗主親傳再次擦了擦額頭:“昨夜主峰經曆一場大亂,此刻還未清理乾淨……”
“沒關係,我去各地收賬的時候,什麼情況都見過。”吳管事嫣然一笑,“你不帶我去,我就自便了。”
她語氣柔美,元嬰大能的靈壓讓宗主親傳這個金丹心顫不已。
乾天宗的幾位元嬰峰主已明確表態,她要如何找主峰的人收賬,他們不管。
宗主親傳隻能顫顫驚驚起身,領著她走出水榭長廊。
剛起身,丹霞峰主和烈地峰主來到水榭。
問緣峰主迫不及待問:“情況如何?”
丹霞峰主也不避諱外人,遺憾搖了搖頭:“昨晚你們離去沒多久,宗主就不行了。”
陸續驚詫:乾天宗主死了?!
丹霞道人歎氣:“宗主走火入魔的程度十分嚴重,靈氣爆發一個時辰後,便遭到靈力反噬,經脈寸斷。”
“我猶豫了片刻,思忖該用丹藥吊著他一口氣,讓他神智不清,廢人一般活著,還是讓他解脫。在我回丹霞峰拿藥的途中,他就經脈儘斷而亡。”
烈地峰主冷哼:“他經脈儘斷,已是廢人,用丹藥吊著一口氣,然後交給金鬥城的人?”
吳管事笑道:“這倒是和我們的做法差不多,還省去我們一顆價值百萬的天階丹藥。”
羅葉雪插嘴問:“他死了,那龍眼怎麼說?”
“龍眼如何處置,自然由貴客的道侶或者門下弟子決定。我今日來,隻負責收賬。”
羅葉雪朝向宗主親傳:“把龍眼給我,三千九百萬靈石,我給你們。”
“龍眼昨晚就不見了。”方休不屑瞥了一眼臉色黑青的烈地峰主,“沒找到?”
烈地峰主恨聲道:“據主峰幾個弟子說,昨日下午宗主出過一趟門,沒帶任何隨從,不知道去了哪。”
“他一定是擔心沒錢,金鬥城的人再將龍眼拿回去,於是找了個地方將龍眼藏起來。”
“龍眼不見了?!”羅葉雪大驚,看向方休,“究竟怎麼回事?還能不能找到?”
方休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我待會再給你說。”
“拍賣會當日,我們當場將龍眼交給了貴宗主。”吳管事也略有些微吃驚,急忙撇清關係,“當時貴宗也有弟子在場。現在即便龍眼去向不明,欠下的錢依舊要給的。”
宗主親傳不敢說不,隻得拖著步子,龜爬似的一步一頓再次領著她去往主峰。
經過陸續身邊時,吳管事忽然停下腳步,笑著問道:“這位貴客,可有什麼問題想問我?”
陸續驀地一怔。他確實有問題想問,因此多看了她幾眼。
但這裡沒他說話的機會。
沒想到對方竟然注意到了他。
他感歎著吳管事不愧是心思玲瓏的生意人,輕輕揚起嘴角:“寄賣龍眼的那個人,拿了多少錢走?”
“自然是扣除傭金之後的全款。”吳管事溫婉一笑,“貴宗主雖然隻給了我們兩千九百萬,剩下的一千萬,已由商會墊付,在賣拍會當日就交到了賣家手上。”
“我們金鬥城做生意,不會虧欠貴客半塊靈石。”
無涯已經拿了全部的靈石。
陸續心中皺眉,嘴角幅度未變:“多謝。”
吳管事跟著主峰弟子走了,水榭內一些修士好奇她究竟如何在主峰內收到剩下的五百萬,也跟著幾人一同離去。
丹霞峰主不放心,和問緣峰主也一起跟去。
水榭內的人群漸散,隻剩了陵源峰四人和羅葉雪。
羅葉雪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態度,朝絕塵道君和秦時溫順恭敬道:“絕塵師兄,秦師侄。”
她又看向陸續:“這位就是陸……我現在,該稱呼你陸師侄,還是……”
她問方休:“我該叫他什麼?你平日怎麼稱呼他?”
方休漠不經心的神色霎時一變,雋秀眼眸閃過一絲凶殘戾光:“你愛叫什麼叫什麼。”
羅葉雪一愣,瞬時默不作聲。
一陣清風吹皺光滑如鏡的水麵,蕩起幾道漣漪。水榭中的空氣涼得有些沉悶。
待在這裡也無事,幾人走上回陵源峰的石道。
羅葉雪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跟在方休旁邊,輕車熟路一同朝陵源走去。
陸續好奇,朝聞風傳音問:“羅前輩,以前就和你們很熟?”
“不熟。”聞風輕笑,“她以前追求熙寧,一廂情願將自己當做森羅劍派的人。”
“叫我師兄,叫秦時師侄,都是她自己的意思。”
陸續淡淡嗯了一聲,再無彆話。
今日去了一趟鳳鳴峰,他無可避免想起了鳳鳴峰主和歐陽師姐,想起了《戲春風》,想起了以前和薛鬆雨,於興圍坐在那間小竹屋裡,一起擺談那些大能們八卦□□的光景。
那是他在乾天宗裡,最舒心暢快的時光。
如今,已經沒有人和他一起編排那些與自己無關,無聊卻有趣的風月八卦了。
聞風是他的道侶,他們應該無話不談,但他根本無法想象和對方討論話本,編排那些人中龍鳳的風月情/事。
何況他們以前編排的八卦故事,主角還是絕塵道君。
他從未想過,自己時常編排的故事主角,最後會成為他的道侶。
而他的師尊,師叔和師兄所討論的事情,他插不上話。
隻能低眉垂眸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半懂不懂地聽著。
走到陵源峰,羅葉雪提議去新修建的地方走一圈。
她許久沒來過,這裡和她嫁去九方宗時,已大不相同。
絕塵道君這二十幾天,幾乎都待在臥房裡。
陵源峰的事務全由方休和秦時管理,今日正好在峰中巡視一次。
陸續朝幾人揚揚嘴:“那我先回塵風殿。”
幾人異口同聲問:“你不去?”
陸續笑著搖了搖頭。
他從來不喜歡背後無數道滿懷惡意,妒忌怨恨的目光。
從第一天來陵源峰,他就遭到所有同門厭惡,不想主動去人前討這個嫌。
“我先走了。”
話還未說完,他已徑直朝向塵風殿,大步流星將幾人直接扔在身後。
瘦長的單薄身影微埋著頭,無聲無息穿梭在人群之間,仿佛孤立於世界之外,流散出幾分清寒寂寥。
周圍的竊竊私語被山風裹挾,在身旁盤旋不去。
“看,陸續!”
“他就是陸續?”
“陸續是誰?”
“陸續你都不知道?新來的?”
老弟子朝新同門介紹著這位應該被所有同門知道的傳奇人物:“咱們陵源峰最漂亮的擺設。”
現在已經成了峰主的道侶……這一事卻少有人甘願承認。
陸續心中哂笑,這句話似乎有段時間沒聽到了。
過去的記憶被同時喚醒,他忽然想起那日的傾盆大雨,和薛鬆雨做的那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以及此後他自己做的麵條。
走著走著,腳底忽然踩到一顆滾石。
回過神一看,不知何時走上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小山道。
這並非通往塵風殿,那條寬闊平坦的大道。
這條山道通往他以前住過的那間小竹院。
他方才回憶浮動,心不在焉,走錯路了。
自嘲一笑,陸續看了一眼前方,遲疑半刻,轉過身,走向正確的方向。
出了小道後,已經離塵風殿不遠。這裡隻有高階弟子能來,路上行人驟減,瞬時清靜許多。
山風吹拂落花,漫天飄雪,近處站著一個人影,朝陸續笑了笑。
踩著瓣花落雨的白靴驀然一頓。
“羅前輩。”他恭敬朝她行禮,“你不是和師尊他們一起巡視陵源峰?”
“沒人理會我,一個人有什麼意思。”羅葉雪笑音帶著一絲涼意,“正好,我可以有機會看看你。”
她像方休那樣,圍著陸續繞了一圈,將他從頭到尾,從前到後細細打量。
陸續呆立在原地,茫然無措。
少頃,羅葉雪停在他麵前:“你長的真好看。我對自己的相貌還算有幾分自信,但和你比起來,自愧不如。”
陸續不明白她究竟何意,何況他一個男的,被一個長相美豔的女修這麼說,怎麼聽都彆扭。
“羅前輩花容月貌,世所罕見,少有人及。就彆拿晚輩取笑了。”
“你可真會說話。”羅葉雪哼笑,“長得好看,嘴又甜,確實討人喜歡。”
陸續拿不準,她究竟是在誇他還是諷刺他。
“歐陽擬歌是不是對你不好,給你臉色看了?”
陸續不知她為何會突然提到仙逝的歐陽峰主,更不知她何來此問。
在他印象中,歐陽峰主一直很和善。鳳鳴峰那幾位師姐,同樣對他很好。
“歐陽峰主對我照顧有加。”
“嗯……”羅葉雪沉吟片刻,“若是這樣,那我不能對你太好。”
她退了兩步,站到陸續三步之外。
陸續一頭霧水,猜不透她究竟何意。
“我聽說絕塵師兄要結道侶的時候特彆驚訝。我以為他此生不會和任何人結為道侶。很難想象,他會鐘情於某個人。”
羅葉雪無聲輕歎一口氣:“今日見到熙寧,我更為詫異。我從來沒想過,他竟然會有好脾氣,好耐性的一天。”
“說實話,我很羨慕你,甚至可說是嫉妒。熙寧性格凶殘狠毒,我沒想過,他這樣的人也能變得溫柔。今日也算長了見識。”
“好了我該走了。我兩私下見麵的事,你不會告訴他們吧。”
羅葉雪忽然跑來看他,近乎自言自語說了幾句話,又即刻要離開,這番舉動令陸續莫名其妙。
但她不想讓人知道,他可以將這一刻鐘的事情永久遺忘。
羅葉雪走出兩步,又回頭:“我本隻打算看一看就走。但你剛才誇我漂亮,一句話就哄得我心花怒放,讓我忍不住想多說幾句。”
“我有個奇怪的感覺,難以說清,但我的直覺一向很準。你即將和絕塵師兄舉行合籍大典對不對?”
“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我感覺,這對你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還有,如果熙寧和絕塵師兄意見相左,我建議,你聽熙寧的。”
話一說完,羅葉雪腳步輕盈,踏著一地碎花快步離去,嬌媚身影很快消失於視線之中。
陸續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站了須臾,不知該作何表情。
對方自言自語的幾句話,字麵意思他聽懂了,未言之意沒弄明白。
和聞風的合籍大典,他自己並不想舉行。
萬眾仰慕的絕塵道君,道侶隻是個平平無奇的金丹修士,不知會引來多少非議。
他以前站在風口浪尖,現在立在刀尖上,四周是萬丈深淵。
至於師叔和師尊意見相左?
他二人最近一次分歧,便是前不久,方休說要帶自己離開陵源,遠離聞風。
……怎麼可能聽方休的?
陸續一聲哂笑,逆著落英盤旋飄舞的風向,抬步走向塵風殿。
昨晚又一夜未睡,渾身困倦疲憊,回房後陸續一頭倒上軟被。
熔金的陽光穿過寬大窗欞,為縹緲煙香染上浮金色調,熏出濃烈睡意,很快將人帶入沉穩安眠。
恍恍惚惚似乎做了一個夢,又似如半睡半醒的錯覺。
意識朦朧中忽然被一陣鈍痛驚醒,冷音咬牙切齒,怒罵一聲:“滾出去。”
聞風溫柔輕笑:“對師尊不敬,可是要受罰的。”
惺忪睡眼微睜,皺眉斜瞥了對方一眼:“什麼時候了?羅前輩走了?”
“還早,剛過午時。羅葉雪來找熙寧,熙寧並無耐性理會她,沒一會就不見蹤影。她找不到人,已自行離去。”
甜言蜜語在耳邊輕響,恣意淩虐卻愈發凶狠:“我想念你了,事情一處理完,迫不及待想要見你。”
陸續啞然失笑。他們分彆才不到兩個時辰。
“主峰那邊怎麼樣?”
“商會的人已經走了。”
沙啞冷音好奇:“剩下的五百萬靈石她們拿到了?用的什麼辦法?”
“不知。你想知道,我等會派人過去問問。”
陸續驀然靜默。三千九百萬靈石,搭上一個乾天宗主。如今龍眼又不知去向。
無涯搭建一個戲台,接二連三上演了幾出精彩絕倫的大戲。
他在觀眾席上,想必笑得合不攏嘴。
隻是不知,他的貴賓席位在哪兒。
“這個時候,你還失神想著其他?”聞風無語失笑,“今日得好好罰你一回。”
白晝春風舞,繾綣聲顫,風味顛狂。(*)
***
乾天宗主峰上,前日的一地雜亂的斷瓦煙塵已經掃淨,看不出一丁點那夜三更的血光飛濺。
蕭索的愁雲卻依舊籠罩,天光黯淡,濃霧掩徑。
大殿內,一眾修士神色各異,或坐或站,或來回踱步,眾生百態淋漓儘顯。
丹霞峰主憂心又無奈:“絕塵,寰天,你兩門下修士最多,你們說個主意。”
絕塵道君正經端坐,尊貴優雅和霸氣睥睨揉於一體,王者氣度渾然天成,令人不由自主肅然起敬。
朗音輕笑:“各位都知,我大婚將近。陵源峰上下都在籌備此事,無心顧念其他。”
“此事,還是聽長寄的。”
寰天道君翹著長腿,大刀金馬斜靠椅背,以手撐頭狂傲冷嗤:“此事何須商量?宗主死了,他門下弟子又沒死。你讓他們自己選一個出來不就得了?”
問緣峰主急聲否決:“這怎麼成?乾天宗乃炎天勢力最大的宗門之一,讓一個金丹修士做宗主,成何體統?”
烈地峰主附和:“說出去不但讓彆派笑話,以為乾天宗無人。即便宗內,金丹修士也難以服眾。”
方休不屑嗤笑:“一個負責打雜的宗主,還管什麼境界修為,又不讓他出去鬥法。”
“乾天宗有沒有這個宗主,無關緊要。”
大廳內穿堂風吹過,帶來幾聲鴉啼。香爐中熏煙升騰,繚繞出一片沉默。
在大能們眼中,或是如此。
然一個大宗門的宗主之位,已是高坐雲巔的風光。
權勢顯赫的人不屑一顧,雲端之下,卻有千萬修士仰頭巴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