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風即刻轉向滄陽修士,柔雅目光瞬時陰寒。
滄陽宗少主已經被陵源峰殿前親隨拿下。
清冷音調戾氣瘮人:“帶下去,婚典完後本座親自審問。”
滄陽少主毫無懼色,朝陸續揚起嘴:“阿續,看到了嗎?我送你的這份大禮如何?”
“拖下去!”
“等等。”陸續冷聲打斷了聞風的話。
清豔眉眼鋒芒畢露,抬頭冷冽看向他:“聞風,把你的乾坤袋拿給我看看。”
他自己的那柄破爛鐵劍連接著幻境和現世,妖王半刻前的話也說明,幻境裡看到的並非彆人為了欺騙他,刻意製造的假象。
但他還想再死裡求生,掙紮一下。
若聞風果真是無涯,他應當能從他隨身攜帶的乾坤袋裡,找到龍眼,甚至龍筋,龍心和龍的逆鱗。
如若沒有,即便可能藏在彆的地方,他也想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幻境裡看到的都是居心叵測之人做出的假象。
溫言軟語帶著笑意:“怎麼現在忽然想看?這裡不方便,參拜天地的吉時也快到了,等晚上回房,我和乾坤袋都給你……”
“給我看一眼。”
鳳目閃過一縷幽寒:“阿續,我說了……”
“怎麼,不敢?有什麼東西裝在裡麵,不敢現在就拿給我看?”清豔雙眸目光鋒銳如刀,“那你打算把東西藏在哪兒?”
冷音凜冽喚道:“無涯。”
聞風悠然淡笑:“阿續,你在說什麼呢?”
無涯魔君的撒謊抵賴,從來都是如此問心無愧般的理直氣壯。
鋒銳如刀的目光又轉向妖王,從秦時,方休,淩承澤,柳長寄身上一一掠過,然後再次回到妖王身上。
“妖王殿下的幻術,果然名不虛傳。”
連星炎魔君都未能察覺,那一天的無涯是他所化。
妖王一怔之後,高揚的嘴角霎時垂下,無聲默認了一切。
從欲言又止的嘴型,能猜出他可能想問:你怨我嗎?
陸續又看向方休:“你也知道?”
方休緘默不語。
他不久前自己查出了安水村和陽寧一事的真相,猜到聞風或許就是無涯。
他本想以此威脅聞風,讓他放陸續離開。
可他的師兄陰險狡詐心機深沉,早就算到他即便知曉,也不敢將真相告訴陸續。
陸續對聞風盲目信任崇拜,得知真相後,聞風不痛不癢,受傷的隻會是陸續。
陸續自嘲哂笑。能怪誰呢?
方休早就數次提醒過他,叫他離開陵源,離開聞風。
就連和此事毫無瓜葛的羅葉雪,也冒著被聞風發現的風險,讓他相信方休的話。
是他自己不聽。
然而此時此刻,他該怎麼辦?
陸續一顆宛如置身冰天雪地的心還未有時間思忖,一位殿前親隨恭敬稟告絕塵道君:“道君,吉時已到。”
聞風嘴角高揚,彷如無事一般朝他伸出手:“阿續,該參拜天地了。”
陸續麵色冰冷,站著一動不動。
溫聲雅言再次提醒:“再不走,會錯過吉時。”
陸續不知自己該怎麼做,但他唯一清楚,自己絕不會和聞風拜堂。
聞風神色依舊泰然自若,輕聲淡笑:“其他時候,我都可以由著你,參拜天地的吉時不能錯過。”
“阿續,彆在這個時候和我任性。”
陸續冷冷看著他,不為所動。
聞風無奈一歎,苦笑道:“我本不願強迫你。”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倏然湧上,陸續後背一涼,還未來得及閃避,身體已經不聽使喚。
他雖看不見,但能清晰地感受,他的四肢都被纏上了細密強韌的傀儡絲。
聞風伸手牽起他,他的手腳便乖順地由著對方的意思,和聞風攜手走向行禮的高台。
此時此刻,他已經變成聞風的提線木偶,變成他手上一顆完全無法反抗的棋子。
“聞風!”淩承澤怫然起身。
他不知方才陸續究竟在幻境看到了什麼,隻不過短短一秒,陸續的神情驟然改變。
而方才幾人怪異的對話,已讓他開始猶豫是否要破壞這場婚典。
此時聞風的舉動,瞬時令他怒不可遏。
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要先帶著陸續走。
“承澤,彆亂動。”妖王也跟著起身,無奈地笑了笑,“彆打擾他們的大典。”
淩承澤臉色瞬時一變,感覺自己身體不聽使喚,靈氣無法正常運轉。
“酒裡,下藥了?”
妖王什麼都沒說,隻無奈苦笑。
方休和秦時也站起身,臉色雖有細微為難,態度卻毅然堅定。
事已至此,這場合籍大典必須順利舉行,誰也彆想阻止。
他們也是陵源峰的人。
柳長寄本在冷眼旁觀,他不清楚陸續究竟在幻境裡看到了什麼,打算靜觀其變。
可聞風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傀儡絲,居然逼迫陸續和他拜堂。
他也同淩承澤一樣打算出手,其結果,也和對方一樣。
“聞風。”清越嗓音咬牙切齒,無奈冷笑。
沒想到聞風這個卑鄙小人,會在喜酒裡麵做手腳。
滿座的賓客雖然都察覺出了異常,可他們滿頭霧水,不知究竟出了何事,更不敢打擾絕塵道君的合籍儀式。
陸續被傀儡絲操控著,按著聞風的意思,乖順地同他一起走上行禮高台。
四肢不受自己控製,但他現在已經清楚,自己該怎麼做。
聞風從安水村開始,就將他變作木偶和棋子,於股掌之間隨意玩弄,他絕不會再任由對方擺布。
“你彆亂動。”聞風察覺到陸續的反抗,無奈輕笑,“傀儡絲的威力你清楚,若強行動作,會被絲線刮的遍體鱗傷。”
“我不想你受傷,彆任性。”
見陸續還在竭力想要掙脫,他又溫柔提醒:“阿續,你發過誓。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會待在我身邊,絕不會離我而去。”
陸續動作陡然一頓。
從他和聞風的第一夜開始,幾乎每一夜雲雨,聞風都會讓他發下各種咒術誓言:二人永生永世,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有些誓言甚至可笑到,他若生了離去之心,隻要遠離對方三尺,就會遭受符火焚心之痛。
他以為那是聞風情動時的深愛,他以為聞風擔心自己知道他的本性之後,心生厭惡。
他也天真的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他,清楚地知曉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他並不討厭,依舊將他視作神明般敬仰崇拜。
可他從未想過,聞風所有的花言巧語,都是在玩弄人心。
無涯以玩弄人心為樂。
他已經知道聞風陰險狡詐卑鄙無恥,哪來的自信會覺得,聞風隻會愚弄彆人,不會玩弄他?
明明聞風最喜歡戲弄的就是他。
陸續無聲卻竭力的反抗霎然停止,聞風鬆開了一點傀儡絲。
“正式參拜天地,結定道侶契約後,我們就成為得到天道認可的道侶。”清雅嗓音笑意溫柔,“永生永世,攜手同享風月,再不分離。”
鋒銳寒光從陸續雙眸中消失,金玉雕刻的眉眼默默垂下。
安水村時,他沒能救下小玲。薛鬆雨和薛喬之也間接死於聞風之手,他本該找聞風報仇。
可惜他太弱小,根本不是聞風的對手。
“師尊,”清冷嗓音淡漠平靜,毫無一點波瀾曲折,似如對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的命是你救的。”
“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聞風驀然一怔。
他不知陸續想要做什麼,但什麼都不能讓他做。
勁長手指驟然握緊,也顧不得傀儡絲會割傷陸續。
然而身體開始灼痛,他也許下過同樣的心魔誓,瞬間明白陸續的意圖。
“陸續,停下!”
陸續是千裡冰原中的無心冷玉,平日的喜怒哀樂都十分淺淡。然而氣血一旦湧上頭,就如同冰天雪地裡的一場雪虐風饕,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1)
他衝動起來就隻圖一時痛快,彆的什麼都可以悍然不顧。
他反抗不了聞風,卻絕不會讓自己任由彆人擺布。
猛烈的靈氣動蕩,同樣引起台下賓客的心驚。
“陸續!”
“小曲兒?!”
“師弟?!”
方休等人察覺到不妙,下意識想要阻止。
可惜根本來不及。
誰也沒想到,陸續居然決絕至此,毫不猶豫自斷經脈,乾脆利落到讓人反應不及。
一聲玉碎的砰然聲響驚煞滿堂賓客,一息的死寂之後,瞬然爆發沸反盈天的驚詫和尖叫。
聞風怔愣在原地,俊雅鳳目中全是難以置信的茫然無措。
他將手指舉到眼前,木然緊了緊,細長指尖殘繞著幾根透明難見的傀儡絲,絲線的另一頭,空無一物。
絕塵道君的合籍大典,空前盛大。雲蒸霞蔚,奢華又隆重。
卻在最祥瑞的吉時,迎來一個曠絕古今的終局。
***
長門柳絲千萬結,風起花如雪。(*2)
小鎮上低矮院落參差十萬人家,厚重古樸的石板路上沒有香車寶馬,販夫走卒推車挑擔,為生計奔波的凡人依舊熙來攘往。
鬨市街邊,遊絲落絮鶯亂語,碧綠絲絛下的茶館中,簡易竹桌竹椅沿街擺放,坐著不少休憩行人。
說書先生手中醒木重重敲下,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兩年前,那場仙界曠古未有,空前絕後的合籍大典,不知為何突然中斷,滿堂賓客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此後不到一天,陵源峰主和炎天劍尊反目成仇,星炎魔君也和無涯魔君開戰。”
“仙界局勢瞬息萬變,滄陽宗又和乾天宗大戰一場,許多仙家門派卷入其中。如今的仙界,沒有了道門的三宗四門十二派,也無魔門九大魔尊。以往的妖魔道三門融為一爐,再也沒有道修,魔修之分。”
“仙界如今隻有陵源宗,寰天宗,淩霄劍宗,三足鼎立,其他宗派都歸附於他們旗下,是為三宗附屬。”
一眾茶客津津有味聽著仙界八卦,有人嬉笑詢問:“我們這個鎮屬於哪宗統轄?”
有人笑答:“咱們騰江鎮地處交通要道,自古以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今天屬於陵源,明日又被寰天宗占據,後日又成淩霄宗的領地。”
茶館內爆發哄堂大笑。
有半大少年好奇詢問:“有什麼可笑的?”
“騰江鎮位於炎天一層邊境,另一邊通往炎天二層,是個靈氣稀薄的窮鄉僻壤。”一凡界散修答他,“如此一個偏遠的凡界小鎮,仙界的人不屑一顧,那些仙君根本不知世上還有這麼個地方。”
“騰江以前歸屬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小仙門,這家修士不過數十人的仙門似乎被劃入寰天宗領地。但騰江這個凡界小鎮,仙門願不願意派仙君來管轄,可就難說。”
少年又問:“那城外偶爾出現的妖獸?”
“那些是從城鎮另一邊的炎天二層來的。仙君們不屑理會,都是鎮上的人花錢請凡界散修幫忙抵禦。”
少年似懂非懂點點頭,繼續津津有味聽說書先生講仙界仙君們神通廣大的傳奇故事。
過了一會又有人嬉笑道:“你們還彆說,最近一段時日,時常看到仙君們禦劍的流光從上空飛過,咋們這兒真成了交通要道?”
有人跟著起哄:“最近是見著不少。莫非,是話本裡所說,騰江鎮附近有什麼秘境入口要開?”
眾人哈哈大笑:“騰江附近也能有仙家秘境?”
“有二層的妖獸跑上來,在鎮外野林裡築了個巢還差不多。”
一場仙界的傳奇故事聽完,茶客們有說有笑離開茶館。茶館旁有一家糕點鋪,許多茶客順道進去買上幾塊。
糕點鋪子生意興隆,凡界散修好奇朝裡看了一眼。
小鋪子裡沒有小二,隻有老板一人站在櫃台邊,忙著給顧客打包。
那是一個清瘦如竹的青年,穿著一身玄色短打,順滑柔亮的墨發隻用紅線綁了一個極其簡單的馬尾,全身裝束平淡無奇,高挑身形卻十分打眼,在人潮擁擠的小店中,鶴立雞群一枝獨秀。
他一身玄色衣衫未帶任何配飾,唯有脖頸上繞了兩圈紅線,栓著半塊斷玉。雖然奇怪,卻襯得白潤的脖頸更顯秀頎。
老板打包好一盒糕點,抬起頭交給顧客。
凡界散修瞥見了他的相貌,一瞬之間,隻覺天地萬物顏色儘失,隻有眼前一筆濃墨重彩,彷如萬樹花開。
散修走南闖北去過許多地方,從未見過如此賞心悅目之人。
“這是陸老板。”半大少年剛巧和他同路,見他腳步停頓,介紹道:“陸老板是兩年前來的,在這裡開了這家王記糕點鋪。”
“他姓陸?為何是王記糕點鋪?”
少年搖頭:“不知。聽我阿娘說,他似乎也是修道的仙君。城外有妖獸來襲時,他也會幫忙對付。”
散修朝少年謝過,抬腳跨過門欄,走入鋪中。
“客官來的不巧,”冷潤嗓音有如清泉細流,音色悅耳,“今日的糕點已經賣完了。”
散修頗為遺憾:“鋪子生意興隆,老板為何不多做一些?”
“手作的糕點,又需要當日新鮮材料,每日隻能做出這麼多。”
散修看了一眼溫瑩如玉的細長手指,頗為意外。
如此漂亮的一雙手,該長在鐘鳴鼎食,百人伺候的高門紈絝手上,不像是親自做活的。
他笑道:“那我等明日。”
他一心想嘗嘗,這位陸老板親手做的糕點是何味道。
少頃之後,他又好奇一問:“不知陸老板以前在哪處仙山修行?”
陸老板嘴角掛著淡漠淺笑:“憑幾本凡界功法自己入的道,一介凡塵散修而已。”
二人都各自看出對方是剛結丹沒幾年的金丹低階,散修料想他道途和自己相同,也不再多問。
他正欲說點彆的,店外忽然一陣驚惶喧囂。
鎮中鄉紳家的下人急匆匆跑來:“陸老板,鎮外又來了幾隻妖邪。”
陸老板點點頭:“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散修也道:“我四海雲遊路過騰江,打算在此暫居一段時日,替鎮民降妖除魔,順道賺點銀錢。前日已同鎮長說好,今日正好可與陸老板同去。”
陸老板輕輕揚嘴,淡漠一笑:“請便。”
……
騰江河床平坦,平緩的河流自西向東蜿蜒繞過小鎮。鎮外幾十裡的地方,便是炎天一二層交界處的斷層。
緩慢河水流到此處,忽然搖身一變化作銀河飛瀑,傾瀉而下,激蕩出氤氳的縹緲水煙。
岸邊一顆巨大的圓石上,坐著一個白色勁裝的少年。
他坐在高高石頂,長腿自然垂下,閒散姿勢中又透著幾分森冷戾氣,一身龍紋金秀栩栩如生氣勢懾人,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懼。
一修士站在石頭下麵,戰戰兢兢低頭稟告:“方尊者,今日還是沒找到。”
“沒找到就繼續找。”清亮的少年音色語氣不耐,“找到之前彆來煩我。”
修士不敢再多話,畏縮著行禮告退,剛走一步又被叫回。
“柳長寄那幫人呢?”
“寰天宗下屬的一個門派,也派了元嬰前來,今早已到鎮外。”
雋秀雙眸微微一縮,亮著陰冷如毒蛇般殘忍的鮮活輝光:“見了就殺,打不過叫我。”
修士連聲諾諾。
幾道流光忽然從小鎮上方飛出,方休眉頭微蹙:“城裡怎麼回事?”
“這裡地處邊界,鎮裡沒有門派修士入駐。鎮中凡人花錢請凡界散修驅逐妖獸。這段時間靈氣異動,妖獸活動也變得頻繁,甚至有不少從二層跑上來的。”
修士顫聲詢問,“方尊者,我們是否幫他們驅逐妖獸?”
清音陰冷:“一群螻蟻,管他們做什麼。彆耽誤找東西的時間。”
修士膽顫告退,再一次去往騰江河岸的茂密樹林。
順著斷層處,逆流而上幾十裡,便是騰江鎮附近的一片叢林。
鎮裡那一幫散修擊退了靠近城鎮的幾隻妖邪,開始扒皮抽筋,瓜分妖獸身上各種煉藥煉器的材料。
一散修見陸老板站在外圍沒動,好奇詢問:“陸老板,你不要這些材料?”
他怕對方不知,好意提點:“五百裡外有個大鎮,鎮上有仙家的交易市場,可用這些妖獸材料換取靈石。”
再用靈石換取各種仙家功法,法器或丹藥,便是散修們的修行之路。
陸老板淡笑搖頭:“我用不上。”
旁邊一修士笑道:“陸老板做糕點生意才是本業,驅逐妖獸隻是順道幫忙。”
“妖獸進了城傷了人,凡人就不能再悠閒地去買陸老板家的糕點。”
一行人又調侃幾句,正有說有笑,天上陡然降下一批修士,都穿著樣式統一的道袍,一看便知來自某家仙門,並非散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