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陽宗和乾天宗,九方宗並列炎天三宗。但滄陽和乾天一東一西,相距萬裡之遙,少有往來。
之前幾次元嬰尊者的聚會,陸續見過幾個滄陽宗的元嬰修士,卻從未聽人提起過滄陽宗主。
原來滄陽宗主因為道途遭遇瓶頸,境界無法提升,不得不常年閉關,想辦法續命。
他又驀然憶起,前幾年師尊隱藏身份,陪他去乾元鎮王家時,遇到的那個滄陽宗姓張的修士。
張道長不知絕塵道君身份,想用一件高階法寶換他這個徒弟,因而惹怒了絕塵道君。
聞風本想殺了他,但他用替死術秘法逃之夭夭,也不知後來如何。
陸續當時還曾擔心,師尊會否因此和滄陽宗主結怨,影響到陵源峰,甚至導致整個乾天宗和滄陽宗不和。
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什麼都不懂。不懂聞風究竟有多強,有多可怕。
聞風三人又談笑風生說起九方宗。東令道君的死訊隱瞞不了多長時間。
他一直閉關不出,很快就會有彆派修士起疑,隨後開始試探。
炎天三宗三足鼎立的局麵,很快會有改變。最快一兩年,就會有彆的宗門蠢蠢欲動,搶占九方宗的領地。
他們隻需等著看戲就行。
陸續依舊插不上話,隻能在一旁緘默不語。
***
青冥浩蕩,日月照耀,祥雲萬裡。
陵源仙山上空雲蒸霞蔚,流光絢璨。
絕塵道君的合籍大典,規模空前盛大,引得百萬修士驚歎不已。
“這是九方宗主的座駕!”
“妖王!是妖王的飛車!”
“這一輛鑾駕是?”
“魔尊!星炎魔君也來了?!”
“那是玉衡宗的徽記!”
不僅乾天宗,就連山下的乾元鎮也擠滿了人。
人微言輕的底層修士,即便並無資格被邀請進入陵源峰,仍然有不少人來到乾天宗外,想湊一回熱鬨。
能見到妖,魔,道的所有頂級大能,如此難得的機會,一生也難遇一次。
陵源峰塵風殿,紅綢高掛,迎風揚揚。
金碧輝煌的仙宮在清光暖陽下熠熠生輝,燦耀的琉璃瓦頂和雕龍畫鳳的深紅飛簷,勾連著延綿連天的青翠蒼山,氣勢磅礴奢華風雅。
賓客如雲接踵而至,九間大殿門口,前來參加婚禮的賓客,正和主人寒暄。
“大哥,我今生能有機會見到大哥穿喜服的模樣,多虧大哥多次相救,”於興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陸續的長袖,激動的無語倫次。
本來喜慶的麵相,因為眉頭扭出一個“八”字,顯得十分滑稽。
陸續麵無表情扯了扯袖子,擔心大苦瓜把鼻涕蹭到他衣服上。
也不知大苦瓜這麼激動做什麼,是他結親,又不是大苦瓜自己結親。
“你穿這身紅色真好看。”徐婉情不自禁讚歎。
平日陸續一身淨白道袍,雖是俊豔絕倫的相貌,但一身疏離冷漠的氣質,讓周圍都染上一層薄霜。
今日換上一襲豔紅,多了幾分鮮亮的熱意,更襯得白玉如熒灼勝明光,妙彩照萬方。
她又不自覺一歎:“鬆雨一定最想看到你穿喜服的模樣,可惜……”
話一出口,恍然驚覺此時說這話,太不合時宜,匆忙捂了嘴。
“沒事。”陸續淡然一笑,“我也這麼想。”
他從不在意外物,可若說他的婚典有想邀請的嘉賓,一定有薛鬆雨。
他的喜宴,能否宴請到炎天界的大能賞臉光顧,他根本不在乎,但一定要請薛鬆雨喝上一杯。
可惜,沒這個機會了。
寰天道君抱臂站在一旁,安靜看著陸續和自己門下修士交談。
這塊傾絕世間的珍寶,無論何時都能讓他看得入迷。遺憾的是,這場婚宴不是他的。
絕塵道君和一位元嬰修士寒暄完,緩步走了過來。
他穿著同樣的豔紅喜服,豐神俊逸尊貴高雅,奪儘天地造化。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度儘顯,鳳目一瞥,便能讓萬千生靈情不自禁在他腳下俯首稱臣。
元嬰以下的修士沒資格讓他親自接待,但同至交好友,寰天道君柳長寄,必然要閒談幾句。
“長寄,你我二人花間對坐,舉觴共飲多年,今日我請你喝喜酒,你一定得喝個儘興,不醉不歸。”
柳長寄冷笑著看他得意洋洋朝自己炫耀,示意身後親隨將賀禮送上。
親隨將一個半人高的錦盒雙手奉到陸續跟前。
陸續微微一愣,寰天道君的賀禮不是之前就派人送來了?現在又是何意?
柳長寄彆有深意揚揚嘴:“你不打開看看?”
清豔眼眸瞥了一眼聞風。聞風饒有興致,玩味一笑:“打開看看,我也好奇長寄單獨送你什麼東西。”
陸續心中霎時浮現出不太妙的預感,咽下一口唾沫,猶猶豫豫打開了盒蓋。
一柄靈氣四溢寬刃重劍擺在錦盒中,寒芒流轉威勢懾人,逼人的戾氣令在場賓客悚然一驚。
這是炎天劍尊的本命神劍,闕楊。
“聞風將他的劍送給你,我也將我的給你。”柳長寄狂傲譏誚,“哪日你後悔今日決定,想殺了他,這把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陸續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他和聞風的婚宴。
他原本擔心無涯魔君會來攪局,好在無涯並未到場,隻派手下送來了幾張禮單都寫不完的珍貴賀禮。
一口氣剛鬆,哪能料到,寰天道君竟然堂而皇之地來搗亂。
一陣戾氣逼人的陰風吹過,四周賓客如鵪鶉一般低埋著頭,無人敢說話。場麵頓時沉悶尷尬。
絕塵道君似是早有所料,絲毫不以為意,笑音如常:“阿續,長寄不像我,有五柄利劍。闕楊是唯一一柄和他血脈相依的神兵。這份禮物貴重之極,我們替他好好收著。”
一陵源峰的親隨隨即上前,將錦盒抱至後殿。
柳長寄嘴角掛著譏誚,和聞風對視一眼,自行走入宴會場,在已經入席的方休旁邊坐了下來。
沒過一會,九間大殿內又恢複了歡聲笑語,絲竹音盛。
寰天道君剛走,星炎魔君和妖王又踏入塵風殿。
淩承澤仍是一身鮮亮華貴的金繡紅底錦衣長袍。但金織燃焰的圖案換成金色紋龍,也是喜服樣式。乍眼一看,還以為新郎是他。
往日眉飛色舞的深邃眉眼籠罩著一層陰影,雌雄莫辯的雋豔麵容沉出幾分陰寒,一身戾氣讓人不敢直視。
他冷冷瞥了一眼聞風,一言未發徑直走到大廳中央。走到方休和柳長寄的那一桌,在方休另一邊坐下。
一入座,就拿起酒杯,自顧自喝起來。
方休漠然看了他一眼,也拿起酒杯,和他無聲對飲。
星炎魔君與平常判若兩人,妖王仍溫文爾雅一如往常。
他朝陸續禮質彬彬一笑:“找個地方單獨說兩句?”
陸續下意識看向聞風,對方還未點頭同意,他已被妖王自說自話捏住手腕,強行拉到塵風殿外安靜的燃豔華林裡。
妖王一如既往不通人情世故,笑容泰然自若,絲毫不覺得自己這番行為有什麼不妥。
但聲音比往日輕浮音調鄭重許多:“承澤來之前就已經喝了幾天的悶酒。”
他無奈一歎:“今日喝的不是承澤的喜酒,甚為可惜。陸續,你選錯了。絕塵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陸續麵無表情看向對方,不置一詞。
“我也選錯了。”
妖王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他驀然一愣。什麼?
“若當年能得知有你的出現,我或許能有膽量壓上一切豪賭一把。可惜此刻為時已晚,悔之無用。”
“若哪一天,你得知一切。希望你彆怨我。”
話音一落,妖王略顯幾分書生秀氣的身影散著些微寒意,大步走回塵風殿。
陸續一個人站在樹下,獨自承受飄揚落花,滿臉茫然。
妖王到底在說什麼?他一句話都沒聽懂。
一頭霧水獨自走回宴會廳時,寬敞的大廳內已經高朋滿座。
除了無涯,東令,和滄陽宗主,炎天妖魔道,仙門各派所有元嬰尊者都已到齊。
炎天界萬年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盛況。
能成為絕塵道君的道侶,是十世也修不來的福報,炎天界千萬修士,無人不羨慕嫉妒。
陸續本該引以為傲,可此刻不怎麼愉悅的起來。
他之前並未想過自己會成婚,更未想過合籍大典。
可若讓他自己想象,須臾之間就能浮現一幕畫麵。
他和攜手餘生之人,住在一個安靜又乾淨的小院,沒有任何繁文縟節,沒有眾多賓客,隻有三五個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大家圍坐一團,喝幾杯清酒,滔滔不絕閒談炎天大能們的風月八卦。
清豔雙眸微微垂下,不再去看這場和自己格格不入的酒宴。
“妖王跟你說了些什麼?”聞風走到他身邊,輕輕捏了捏淨潤臉頰,笑問,“惹著你了?”
精妙薄唇揚出僵硬淡笑:“沒有。妖王殿下的話我一直都聽不太懂,不知他究竟在說什麼。”
“他說話就這樣,沒頭沒腦。”溫雅笑音嗤嘲,“無論他朝你說了什麼,都無需理會。”
陸續淡笑著“嗯”了一聲,不再多言。
賓客都已到齊,隻等吉時,二人參拜天地。
這時塵風殿外忽然走入一個人影,看身上穿的道袍,是滄陽宗的修士。
滄陽修士手上拿著請帖步入大殿,朝絕塵道君行禮:“家父正在閉關,無法出行,因此派我前來,代為參加道君的合籍大典。”
絕塵道君給滄陽宗主發過請帖,滄陽宗主門下弟子回稟,隻說家師閉關無緣參加,並未說過宗主之子會來。
此時忽然派人前來,連滄陽宗的元嬰修士都麵露意外之色。
但他既然拿著請帖前來,自然要接待。
殿前親隨上前,準備引他入座。
滄陽修士此時抬起頭,陸續看清他的相貌,驟然一驚。
滄陽宗主之子,竟然是當年那個差點被絕塵道君殺掉的張道長。
滄陽宗少主並未跟著殿前弟子去往席位,他朝絕塵揚起嘴,不懷好意的笑容中帶著幾分怨恨:“不知絕塵道君是否還記得在下?”
“在下這一身傷,皆拜道君所賜。”
他拱手行禮時,大袖從手腕滑落至手肘,露出一截小臂。
一隻手臂完好,另一隻,卻是冰冷精鐵鑄造的偃術機械手,並非原來的血肉之軀。
絕塵道君回憶了片刻,俊雅鳳目中滿是居高臨下的傲視睥睨:“你本人,本座毫無印象。但此前滄陽宗主門下曾有人用替死術從本座手中逃走。是你吧?”
二人之間氣氛有些微妙。
陸續眉頭幾不可查一皺。
滄陽宗少主挑這個時候來,定然沒安好心。
聽他語氣,似是心中憤怨,想要報仇雪恨。
可他不過一個金丹。彆說他,就算在場的滄陽宗幾個元嬰修士一起上,都非絕塵道君的對手。
何況這裡是陵源峰,還有方休秦時。
陸續雙眸微縮,緊緊盯著對方。
“在下今日前來,有一份大禮想送給你。”滄陽宗少主朝他一笑:“阿續。”
這人以前聽絕塵叫他阿續,還曾問過他姓什麼,是哪個續字。
陸續冷眼看向他,心中滿懷戒備。
一旁的殿前親隨冷聲警告:“張道友,今日是道君大喜之日。若誠心前來祝賀,請隨我入座。”
如果想挑事,後果不難想象。
“在下自然是誠心前來祝賀。”滄陽少主從乾坤袋裡拿出一個半人高木盒,“這是我送的賀禮。”
他又道:“不知絕塵道君還記不記得歐陽家。”
鳳鳴峰主的歐陽家,在舉行婚禮當晚,被新娘屠殺滿門。
他在絕塵道君的合籍大典上提起這件事,可謂不祥不吉。
席上幾個滄陽元嬰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他疾言厲色:“張賢侄,還不過來入座。”
他故意打擾絕塵道君的合籍大典,在場不少修士已經沉下臉色。
絕塵道君目露幽銳寒光,身上隱隱釋放出令人心驚膽顫的強戾靈壓,顯然已怫然不悅。
他再放肆,定然引起眾怒,連滄陽宗元嬰都要受到牽連。
滄陽宗少主對幾個宗門長輩視而不見,但他也心知自己再這麼下去隻有死路一條。
他不再多言,迅速打開木盒,將裡麵的東西呈現在陸續麵前。
木盒內裝著一柄殘破的鐵劍。
那是凡界最常見,最便宜的鐵劍。在大廳內的上層修士眼中,如此破爛廉價的東西,多看一眼都有損他們的高貴身份。
陸續皺起了眉。這柄劍他認識。是他的東西。
他在安水村用過,被絕塵道君救走時,將之遺棄在冰原。
沒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見到。
可滄陽少主特意去炎天二層的不毛之地找到這把劍,又將它帶到此處,究竟打算如何?
絕塵道君鳳目微挑,朝殿前親隨揚了揚下頜。
親隨會意,在滄陽修士麵前伸出手,指向塵風殿大門:“請吧。”
道君不希望自己的婚典上出現任何事端。
若滄陽宗少主知道好歹,即刻自行離開,此事作罷。倘若他還妄圖搗亂,隻能強行送他離去——奔赴黃泉。
滄陽少主低聲冷笑,抱著木盒緩緩轉身離去。
他剛走兩步,猝然轉頭,猛然在木盒上重重一拍。
木盒上預先寫下的符咒瞬時發動,一時間,青光大盛,炫目光芒沿著符咒文字流轉,在虛空中投射出龍飛鳳舞的燦耀虛影。
陸續沒料到對方竟然膽大包天到在防禦法陣森嚴的塵風殿,在絕塵道君和諸多元嬰尊者麵前朝自己出手,他閃避不及,隻聽得一聲冷笑“給你看樣東西”刹那便被金色符咒包圍。
彈指一瞬間,眼前景色瞬變。
賓朋滿座,富麗堂皇的塵風殿消弭無蹤,世間隻餘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一股不屬於他的思緒鏘然侵入靈台,陸續心中了然,他又一次身陷幻陣之中。
張道長要給他看什麼?
腦海中不知來自於何人的心緒濃烈而凶猛,混雜著暴戾,憤恨,煩躁,憎惡,怨怒……像是聚集了天地間所有的惡意,瘋狂而扭曲,要將眼中一切,要將世間萬物破壞殆儘。
深寒如淵,噬儘人心的無邊黑暗逐漸變化,隔著一層扭曲的血紅,張牙舞爪的血池地獄漸漸呈現於眼前。
屍山血海腐臭熏天,無數人在地上垂死掙紮,滿地瘦骨嶙峋的殘肢斷臂,慘絕人寰的景象令人悚然心驚。
遍野哀嚎撕心裂肺,傳入耳中,卻交織成婉轉悠揚,娓娓動聽的五音六律。
儘情的殺戮和破壞,看著彆人匍匐在自己腳下受儘折磨,痛苦哀嚎,成了一種愉悅的享受。
隻有在殘殺屠戮的時候,暴虐洶湧的內心才能獲得片刻的怡然安寧。
這是一種純粹的惡。
這個人是生於深淵,享受鮮血和殺戮,給萬千生靈帶來苦痛折磨,並以此為樂的惡鬼。
嗜血戀殺的瘋狂扭曲,令陸續心驚不已。
他深陷幻障,一半思緒是自己,一半是那隻惡鬼。他做不了任何動作,隻能沿著對方的腳步,看著他犯下的滔天惡行。
這就是張道長想讓他看的?這人是誰?
屬於自己的那一半思緒,讓陸續在劇烈的頭疼中,艱難保持著一線清明。
惡鬼在屍山血海中,歡愉地仰天長笑,地上的深紅血海反射出他的倒影。
陸續看到了他的樣貌。
淩厲流暢的下頜,花紋精細的青色麵具,在臉上投下半麵陰影的黑色兜帽。
——無涯。
喜歡玩弄人心,以看彆人苦痛掙紮為樂的無涯魔君。
場景一幕幕變換,陸續看著無涯在許多人耳邊輕笑低語,給他們出主意,教他們功法,符咒,誘使他們變成自己的棋子,享受複仇的樂趣,又讓更多無辜之人陷入新的刀山火海。
那些人中,有陸續認識的陳棋,盛飛,劉漳,王誌專,張浚安,徐婉,羽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