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委長給罵得臉上掛不住,早知會有這一頓罵,又知是自己做事不密,許下的事情件件落空,因此無顏相駁。他不說話林教授更興頭了,聽見門哢噠一聲,露生他們都出來,林繼庸當即掉過臉來:“白老板,你來了?你聽見我罵他了?”指著曾養甫道,“這個王八蛋有沒有告訴你,他是在利用你?他哪是真心幫你生意,他是為了他自己那份兒內遷的計劃!他拿你當個試驗品!”
露生一時不知該不該說話,大家全體不敢動。
林教授滿意地冷笑:“果然,又騙了一堆傻子!”見曾養甫又要捂嘴,他預防性地反抓了曾委長的兩手:“捂什麼?我偏要說,你不說我來說!白老板,我們剛才不是在聊一二八抗戰嗎?就是那時候,日本人轟炸上海,我們所有的輕重工業都分布在沿海,當時江浙的工廠受了很大影響,這你應該是知道的。要是再多打個半年,全國的工業生產都要癱瘓。所以這個狗東西就籌備了一個計劃,想說服江浙的工廠搬到四川來。當時沒人讚成他的想法,是我冒著被暗殺的風險,留在國內陪他到處遊說,我被日本人追殺,水杯子裡下毒,外頭吃飯被堵,就這樣我還陪著他去杭州、去無錫!結果呢?大老板們沒一個肯搭理的,遊說的成果是零!你猜這個王八蛋說什麼?”他學著曾委長的腔調,“唉!荷達!你留在國內太危險了,萬一再出個三長兩短我和弟妹是無法交待,我看這事兒從長計議,你先出國避避風頭吧!哈!Holy**!合著你這計劃中斷,還是為了我呀?!”
眾人互看一眼,嶸峻和露生是吃驚,茅博士黃豆流汗。
林教授見他們不言,心中得意X2,生氣也X2,懟著曾養甫的臉又道:“從那次我就應該吸取教訓,再不理你,但我是一個不吸取教訓的蠢貨,又相信了你的鬼話!”掉頭向露生道:“你們可能還不知道,馬上又要打起來了,反正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東北是不可能一直留在日本人手裡的,真割讓了姓蔣的不得遺臭萬年?為了麵子他也得給我打!”他緊攥曾養甫的手腕,生怕他溜了,“你一定聽到什麼風聲了,對不對?不然你怎麼會放棄你那熱愛的當官兒的事業,跑到四川來,幫一個唱戲的!你在電報裡跟我說什麼呀?嗯?‘此人商業上或許平常,但勝在乖巧聽話,且有誌氣,這次一定成功!’嘻嘻!你敢當著這白老板的麵,再說一次不?”向露生,“他背後就是這麼說你的!”
曾養甫又窘又急,奈何林繼庸力氣極大,被他拎著掙脫不得,隻好央求地看眾人,意思你們快點救救我,大家誰敢說話?忙著消化新知識呢。更可恨露生帶的那個毛頭小子,端著個碗來,還有心情在後麵吃毛肚!
曾委長隻好自救:“是我對不起你,那我和你道歉……你把白老板都嚇著了。唐臣!你們先進去——”
言外之意是唐臣你彆光站著看,你快勸勸他呀!可惜茅博士心裡有鬼,安靜如雞——內遷弼國之謀,又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茅以升是覺得憑露生的為人,一定會樂意參與,所以明知曾養甫玩點花招,他也不曾說破,反正早晚是會知道的。與其早說出來增加心理負擔,不如事成之後再加讚譽。
可林繼庸這麼一攪合,連罵帶吵,事情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但林教授的憤怒也可以理解……茅以升頭都大了。
“進去乾嘛?你不說我還不生氣呢!”林繼庸丟開曾養甫,一把拖過滿臉懵逼的唐臣,“你弄那個什麼錢塘江大橋,坑了唐臣,給坑在海塘子邊上五年了不能回家!要錢沒有,要人也沒有!你倒是拍拍屁股溜了,反正有苦他吃,有名聲歸你!現在又弄什麼工業內遷,也是腦子一熱勁兒上來了,坑了我一次還不夠,又坑我第二次!你的嘴說話有一次作數嗎?”他隻穿一件背心,下麵短褲,全然看不出是個教授,反而似乎潑皮,撓著一頭亂發道:“其實我也很不明白,你們這些人怎麼如此之蠢,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反正我也是一樣的蠢啦!但我蠢最多氣死自己,你蠢可是要賠錢的!”他撓頭看著露生,“小漂亮,你知道西南的商業指數是多少嗎?想過在這兒開工廠往哪兒賣東西嗎?你知道重慶到上海要多少運費?想過往這搬遷得花多大功夫?你什麼都不明白,天真得要死,被這王八蛋三言兩語就拐來了——也對,你要不蠢你怎麼會相信他呀?”
露生上前道:“林先生消消氣。”
林繼庸更來勁了:“你不用勸我,我還要勸你呢!你要跟他去廣州?哄你的!明白吧?到了廣州他就不理你了,把你趕緊塞給你的情人,以後再提起內遷,就說是因為你們才中斷的!哈!哈!這裡是一個雞蛋工廠,我們是笨蛋,而他是王八蛋!”
“林教授也沒容我說話,為什麼妄斷我的生意?”露生清聲喝住他,俏臉也沉了,“曾先生即便有錯也不至於這般羞辱。”
“他把你們蒙在鼓裡!”
“那又怎麼樣?我也很不明白,您接了電報,馬不停蹄,可見您原本是希望我留在重慶的。現在事情不成,就大吵大鬨,給曾先生好大的沒臉,鬨成這樣又是圖什麼?為了那個內——內遷的計劃?您到底是想讓我留下來,還是想拆班子散夥?”
這話把林繼庸問住了。
他不說,露生心裡也明白。這位教授是有點瘋瘋癲癲,其實不過烈火性情,他能為了一封電報遠道而來,舟車勞頓,可見急公好義,且能先天下之憂而憂,實為義士。曾委長呢,行事缺一點堅持,但知難而退焉知不是為人之道?凡事過剛易折,強求未必能得善果,這苦頭自己也吃過了。
兩邊都不算錯,其實心是一樣的。
“您還是希望我留下來的,對麼?”他問林繼庸。
“弄成這樣,留下來也沒意思。”林教授嘴硬,“反正你們什麼也不懂,帶著你們,夠我累的。”
“是麼?”露生淡淡一笑,“或許在您看來,安龍廠當年的風采,都是金家的名聲。但您或許不知道,循環毛巾和票據貼現的方案,也有我們的功勞。您不該隨隨便便地瞧不起人。”
嶸峻眼睛亮亮地看他。
林繼庸亦來了興趣,“真的?靡百客是你的想法?”他的臉瞬間門由陰轉晴,“那個想法很天才呀!”
“對呀。”曾委長暗搓搓地冒頭,“我說他乖巧也不是說他沒才能的意思,你怎麼曲解我的話。”趁機進行一些挽尊。
“有你什麼事?”林教授給他後腦勺,“不過你們當時應該保密,現在日本人把這個商業模式搶走了,現在上海到處都是推銷循環毛巾的日商。”
“沒有關係,他們搶去的是個廢品。”露生道,“尼龍已經降價了,人造絲也開始民用。一旦化纖進入紡織行業,循環利用便難以為繼,就算再過八十年,回收也是難上加難。”
“你怎麼知道?”
“憑我對這個行業的了解,憑我在安龍廠裡付出的心血。”露生揚起臉來,“莫非您以為我隻會唱戲?”
那樣子清俊傲氣,不似美玉,似乎寶劍。
林繼庸看他一會兒,不覺哈哈大笑:“好!我向你道歉!”順手把曾委長扔到後麵,他向露生伸出手來——一手的臭汗,“原來金家沽名釣譽,方案是你們想出來的!那你就更不應該去廣州了!你要是去了廣州,又要跟著那個金明卿,替他出謀劃策,到時候名聲歸他,你吃苦受累,人家還以為你是個金絲雀呢——”
“我不許你那麼說他!”露生忽然意識到自己生氣,可是按捺不住氣憤,聲音低下去,“……也不許那麼說我。”
“噢?”林教授八卦臉,“pastlove?Truelove?”
曾委長想打他了。
“好,那我不說了。”林教授停止哪壺不開提哪壺,林教授興高采烈,“那我們說說內遷的事兒。我坦誠,我還是希望你留在重慶。曾養甫這個王八蛋沒有毅力,遇事就退縮,我相信你不是這樣的。”
曾委長:“你能不能不罵我了?”
露生亦無奈道:“他也不是無緣無故就放棄。”
爭吵終於停止,火鍋又煮起來。他們紅頭漲臉地回到屋裡,再吃點兒東西。曾養甫將露生得罪川商、劉航琛如何為難,都一一告訴。林繼庸越聽越高興——果然曾養甫這個王八蛋是有點狗運氣!雖然他本人跟蛤蜊似的碰點兒東西就閉殼,但你必須承認,他抓來的人才那是個頂個的硬貨色!
林教授心道:比如我,比如唐臣,還有這個白露生!
還在心裡進行惡劣的比喻:曾養甫也許不是蛤蜊,是一個很會抓東西的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