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養甫:“……你又在心裡罵我?”
林教授:“嘻嘻。”
“不管怎樣,我們現在的工業分布是不安全的,即便這兩年不打,內遷也是很必要的事情。”林教授愉快地戳起司,“我還以為是什麼難事兒,不就是劉航琛嘛,很好解決。”
“你有辦法?”
“我當然有辦法!哪次不是我給你擦屁股?”林教授傲然道,“而且露生,我可以向你承諾,你來做這個內遷的示範企業,不必借金家任何名聲。我有辦法讓你憑自己的能力在重慶落腳。什麼靡百客!什麼安龍!統統是過去的事情!你有這樣的才華,完全應該自己打出一番新天地!”
曾委長:“……”起司堵不住你的嘴是吧。
露生沒說話。
林教授要是不說最後這句,或許他能不計盈虧,就衝著曾林二人為抗戰謀劃,當個示範的棋子也沒什麼。可林繼庸的話讓他心裡亂跳,不痛快的感覺,說不出是哪裡被人揪了一下。
可是要為這點不痛快,就回絕他們一片拳拳之心,回絕他們難產了四年的計劃,他又忍不下這個心。
“我可以說一句嗎?”嶸峻忽然道,“我也想說說我的看法。”
林繼庸知道他是安龍廠的副廠長,也算自己的學弟,隻是陶廠長呆呆地總一邊兒坐著,因此也不曾理他。此時聞他一言,桌子上的人都看向他。
“露生,我想留下來。”嶸峻推了推眼鏡,“這是我個人的意願,我也隻是向你表達我自己的想法。對我來說,安龍是我最重要的事業,尤其是杭州的絲綢廠,傾注了我所有心血,我不想讓它就這麼倒閉。我支持你來重慶,並不是因為你哭了,或者你花錢聘我,不是那樣的,是因為我自己覺得西南是一個有條件開發的地方。”說到這裡,他停住了,良久,他摘下眼鏡,“如果你要去廣州,我還會陪著你,但我很想留在重慶,真的。”
第二天下午,求嶽接到了曾養甫的電話。
“白老板知道是你,”曾養甫道,“荷達把事情全抖摟了。”
話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求嶽摩挲著電話聽筒,好一陣子,怕那電話忽然掛了,可是又講不出一句挽留的話,民國特有的電路雜音補綴著這段沒有交談的空白,嘶嘶啦啦的聲音,像汝窯瓷器開片兒的聲音,還像人可憐的龜裂的心,一片片清脆地留下裂紋,不是自己,是露生的。
他想過露生可能去過的地方,也許去上海找姚玉芙,或者去天津找他師弟,又或者,依著他那雅致雋逸的性情,可能去什麼山清水秀的地方散心了也說不定——沒有說重慶不好的意思。
可重慶實在是太遠了,那裡也不欣賞他擅長的昆曲,他到那裡,要做什麼呢?
他想起秀薇氣憤的聲音,“金少爺,不是我說你,你拿白大哥當什麼?他算你媳婦?還是算你兄弟?又有哪個人這樣對待媳婦兄弟?他是媳婦的福沒享過,兄弟的好兒沒撈著,左右橫豎你不做人,嶸峻再不懂事也比你強點,至少從來不給家裡人氣受。生意敗了怕什麼?重頭再來就是!”
他們家在廠區,雖然廠子不大,廠房尚未變賣,機器也都留著。秀薇單手抱著孩子,另一手將求嶽扯到陽台上,指著問道:“這間門安龍絲綢廠,去年你來過幾次?你是一時興起,嶸峻卻當成認真的事業在乾!你被人算計了,心灰意冷,句容的廠、杭州的廠,你就全不管了!你知道行業工會給我們出了多少難題、給了多少難堪?”她氣得睜大了眼睛,“隻有白大哥一次次地往這裡來,我陪著他在曹懷椿家門口站了一天一夜,吃人家的閉門羹!還聽他們的教訓!他告訴過你麼?”
他想起露生對他說過的話。忘了是什麼時候,忘了是在哪個戲台子的後麵,他發現他總是在戲要終了的時候,回到台下,坐一會兒。他以為他是太累。有一次問他,露生說:“每到壓軸的那折,大軸的那折,我總有可惜的感覺,可惜它就要落幕了。為什麼戲不能一直演下去呢?”
他是怎麼回答他?“落幕就表示大結局嘛,結局好就行。”
露生搖頭笑道:“你以為每出戲都是大團圓?其實這世上的戲,多的是淒涼落幕,更多的有始無終,有那樣的戲,隻有一折、半折,人家不曉得,也就沒人唱了。”
“所以留下來的都是好戲。”
“可不是麼?留下來的,哪怕中途斷腸,總好過無韻而終。”露生拈一片口脂,補全因汗水而微微融化的妝,“所以我珍惜完本的戲,每一出都珍惜,我希望故事之後還有故事,花好月圓之後,還能夠花常好、月常圓。”抬起眼來,他有些臉紅,“哥哥,你會笑我麼?”
“笑你什麼?”
“笑我不知足,又不知事。”
“當然不會。”那時他們笑得很開心,甜蜜,還有一點天真,“堅持是好事,堅持到最後,一定會有好結局。”
想起為他描眉時候,筆尖劃過眉頭的細微的觸感,和他微微蹙起的笑眉。畫完了,他丟下筆去,他搖搖頭,又撿起來。
沒有誰應該一直等誰,他丟下的東西,他撿起來,向前走了。
他在那一瞬間門明白了露生漫長的等待,努力希望,然後又失望,他已經不再說了,不再問這人生的戲是否還能繼續,他纖細又沉默的背影藏著他對這天與地的舞台的孤獨的表白,藏著對時間門的舞台一段激烈的自白,對世事浮沉的無常的旁白,無人聽見,但是星與月聽見,花與春風聽見,現在求嶽也聽見了,沒有文字,卻有聲音,一縷曲折的吟唱。
花會常開嗎?月會常圓嗎?人們能夠信守那其實無法信守的承諾,長相廝守嗎?
又是很長地一段空白,以至於曾養甫誤以為這長途電話失靈,又怕明卿在那頭傷心得昏過去。曾委長感覺目前的情形非常不好,仿佛張恨水的,男女主徹底地決裂,要觀眾哭得天崩地裂的劇情,試探著叫了幾聲,求嶽那頭說道:“曾部長,你馬上要去廣州是吧。”
“啊,是啊。”曾委長害怕。
“我和你一起去,我先去,先到那邊看看生意。”
曾委長害怕裡冒出糊塗:“你去乾嘛啊?”
“這個機會他不要,也不便宜彆人,就我撿了吧。”求嶽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不正是你提拔自己人的時候?我先去探探路,萬一出了什麼事兒,你給我來個上任大赦。”
求嶽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到了廣州,又是火車又是船,一路上皆是迷迷瞪瞪,那心情和過去前往上海杭州都不同,算是意氣用事嗎?他也不知道,隻想著去廣州搏一把。他的人生信條又回歸了簡單的那句話,搏一搏,單車變摩托,不搏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夜間門到了廣州,隨便找了一處旅館宿下,簡直如同逃荒的難民。腦袋到了枕頭上他才意識到自己溜到廣州來了,明天是好?是壞?心裡沒有一點兒頭緒。他盼望明天會是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