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倏然彆過臉去,望著嶸峻,極快地平複情緒:“還有事嗎?”
歉意占滿嶸峻的心頭。
他也差點以為那個人是求嶽。
這一下更無從說起,乾脆站起來:“露生,我替杭州廠的二百名工人謝謝你,如果不是你來重慶找出路,這個廠就隻能倒閉,你也知道現在這個行情,失業的工人真就沒活路了。”
露生柔和地微笑,神色有一些茫然,握了嶸峻的手道:“說這些乾什麼?都是一家人。早點兒回去休息,下麵還有得忙呢。”低一低頭,向文鵠道:“你也去歇著吧,不用陪我坐了。”
那兩人看看他,默然去了。露生一個人站在甲板上,晚風漸漸冷了,甲板上人卻多起來,全是抽煙的、散步的,快樂地高聲說著話,仿佛舞會一樣沸騰,可是有一種異樣的寂靜,人聲鼎沸到極處變成模糊的寂靜,把江波的蕭瑟反襯得清晰。
那晴空中的夕陽漫天撲麵,躲避不得,伴著陣陣江波,使人寥落。嶸峻的話也讓他心裡難過——他知道他的本意並不是要他難過。
仰起頭來,他看著天邊昏黃的彩雲,和自己的心情一樣漂浮不定。
這時候要怪民國為什麼沒有手機了,求嶽和他說過手機,露生想象不出那是什麼樣子,求嶽又畫給他看,畫得不成個樣子,他倆笑得差點兒把紙撕了,總之是一個能拿在手裡的小盒子,那裡頭裝著叫做“軟件”的東西,無論什麼時候想起來,可以打一個電話,也可以發一封信。
露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想起這個,可是此時此刻,他十分渴望能有一個手機——現代的愛情總是和好得容易一些,因為有手機,吵完了,沒有臉麵相見,至少能偷窺一下朋友圈,再進一步,發條微信過去,雖然不夠鄭重,可是它合乎情不自禁的需要。再氣再吵,隻要心裡還有情,夜裡看到那一句毫無新意的“你睡了嗎”,眼淚便能順理成章地流下來,再接著一通泣不成聲的電話,慌忙忙打上車子奔向對方樓下的急切的步伐,愛就這樣靠電波挽回和延續下去。
民國卻不是這樣,民國隔著山迢水闊,一旦彆離就像永訣,連音信也難通,從旁人的隻言片語裡拾得一些片段。多少愛是被距離消磨成了淡漠,更何況是這樣遍體鱗傷的斷情。
他走回客艙裡去。
天還沒黑透,客艙裡的燈卻已經亮了,單一個黃黃的白熾燈泡,比圓窗外的暮色還要淡薄,露生鋪開紙墨,很平靜地拿起筆來,落筆卻是斷斷續續,艱難得像自己演了都不信的戲。這封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求嶽吾兄如晤。
弟在重慶一切都好,承曾委長與茅先生照顧,又和省主席見麵,現回杭州將絲廠搬去重慶。
露生端詳這行字,不覺苦笑了一下,翻手將這一行劃去,痛快地寫道:“王八蛋,你在南京怎樣?我到了重慶,萬事雖不順利,可總算是有了點盼頭。”
接下來的內容任性得像小孩子的日記,絮絮地將他來到重慶的點滴都寫了,不免地想起從前在上海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寫信,那時是鴻雁傳相思、兩畔翹首,此時卻是流水送紅葉,唯有天知。
可他太需要有人說說話了,哪怕這個人不在身邊。
“現在我在回杭州的路上,要和劉航琛賭個勝負。說真的,我本無意跟他打賭,可是那天他當著曾委長和林教授的麵,說了那番話——你明白他那話的意思麼?你若在這裡,你應當是猜得到的。
林教授並不全心地向著我,他全心所向的是“內遷”這件事。我能夠幫助他實現這個想法,他便向著我、護著我,但如果有一個比我更合適的人,他也會向著那個人,哪怕那人與我為敵。
我佩服劉航琛的心計,他用一句話,就把林教授說動了,連曾委長也被他說動了。
因此我彆無選擇,隻能證明我自己。證明我能夠在這件事上有用處,證明我在這個內遷的計劃上,有我能儘的一份力。哥哥,這件事很偉大麼?對咱們的國家,很有用麼?能夠幫助咱們,收複東北麼?
我迷茫得很,但覺自己唱了一出極生的戲,扮的不是我的本行,唱錯了地方叫人看出來了,我也沒法兒回頭去改。”
寫到這裡,酸楚湧上來,露生抓緊筆杆。
“這些話我不能告訴嶸峻,我不能讓他失去這個信心,也不能去問林先生,我怕一旦露怯,他會轉變心意,單去和劉航琛商量。這一路上我常常問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唱自己不熟的角色,要做自己沒把握的事情。說是為國,似乎太大,說是為情,似乎又太小。可我知道,這是你的誌向,至少它曾經是你的誌向,如果它徹底碎了,你也就不會再好了,我知道你放不下它。
我也放不下。
其實我提起筆來,那一時不知怎麼下筆,我該叫你兄長,還是叫你愛人?
我不知如何丈量你我之間的情分,我隻知道,我孤獨得很。
我想你我之間,並不隻有兒女情長,哪怕有一天,你再像那天一樣,斬釘截鐵地跟我說,不要我了,我知道你不要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即便你不要這個你自己,我仍等你。
我也知道這一封信是寄不出去的。你收了徒增傷感,我寄了,也未嘗能解我心中悵惘。
這信的末尾,一半是寫給自己看的,說服自己彆將這信寄走,一半卻也是實話,因為淚痕模糊,哪看得清紙上究竟寫了什麼。
露生走去外頭,將這信折作紙船一支,拋下江中,眼見船落風中,瞬間隨浪而去,禁不住伏在舷上,又哭了一場。下麵二等艙傳來歌女的聲音,繁華到不堪的熱鬨,唯有淡月照著他的眼淚和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