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是朝嶸峻說的,眼睛卻看露生。
露生正在暗暗心痛自己的錢,原本預計是不用花的,不料一半水路就先花了一千三。覺察到林繼庸的目光,瞬間解過了他的意思來,他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和竇老板談生意的時候,林繼庸不肯開口了,這真是每一步都在考試!少不得忍氣說道:“林教授說得很是,即便竇老板肯降,我們也也還是要選怡和。”
嶸峻求教地看他。
“這一路的花銷是要給日後內遷的工廠來做參考,憑舊人情換來的免費船票,到了劉航琛麵前說話恐不硬氣——隻此一回沒有二回之故,倒不如怡和的回扣生意。怡和既然敢給回扣,可見它內部仍有利潤空間,屆時其他搬遷的廠家仿效,要談個一千出頭應該也非難事。”
嶸峻大感受教,一麵又問露生:“那這筆回扣要怎麼記?”從杭州出發開始的所有開銷,都要兩邊出納對賬出票,到了重慶以為憑據。
露生沒好氣道:“就寫,賄賂!”
嶸峻“哦”了一聲,真就低頭動筆,把露生氣笑了,往嶸峻背上拍了一下:“我說什麼你都當真?陸二爺便是吃了回扣那也是幫著咱們,你這票一開不成冤家了?寫‘雜費支出’!”
嶸峻推推眼鏡,憨笑。
露生哭笑不得:“三爺,你是真傻,還是跟我開玩笑?你以前開廠子就這樣管理?”
嶸峻實話實說:“我是想著這次的路費是用來證明我們自己的,所以什麼花銷都得誠實,我一時掌握不好這個真假的度。”連忙地還說,“有這個例子我就懂了。”
林教授在旁邊笑噴了。
露生也笑了,麵上笑、心中歎氣。嶸峻這樣實在,處朋友是好的,做生意就差一點頭腦,也難怪他把杭州的絲廠越開越敗,果然天生在交際上就沒長那根筋,一到彎彎繞繞的地方他就傻了。從前求嶽提點著他,倒也不出什麼差錯,求嶽一病,嶸峻便似無頭蒼蠅。
此時就是拋開愛情的濾鏡,露生都要公平地說一句,求嶽真是難得的將才,他懂得怎樣調動每個人最大的潛力。自己就是這點不及求嶽,總是心太細、思慮太多,又不及他善於呼朋引伴,天生的闊朗,使人能夠不計小嫌。
缺了求嶽倒像缺了一百個人。
眼下身邊兩個人,一個是心眼多成篩子,另一個是連個半個心眼都沒長,唉,怎麼就不能均衡一下!
隻能多謝天意保佑,這歪歪斜斜的組合好歹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宜昌,更喜是怡和的洋船確實給力,五天時間就走完了這段水路。眾人得了號令,在宜昌休整兩日,等換運的船交接再去重慶。
二百多名工人,最終願意來重慶做先鋒的僅有八十餘人,露生將其餘人安置在句容,帶著這八十多人登船開拔。為了節省費用,鋪蓋和食物都是自己帶著——到宜昌撥了兩百塊錢,叫工人們下船休息,補給一些食水。
這筆錢省不得,工人們太辛苦了。
又花了二百塊打點船長和水手,還剩一千三。
金總混蛋活該,無福看見黛玉獸這可愛的一幕,趴在船艙的短案上,對著幽微的一盞汽燈,撥撥算盤、又再記兩筆,時而扳起指頭心算,活像個小老鼠在數銅錢——露生是真不敢下船,船上都是機器貨物,再者自己下船,林教授也得下船,那又要給他出一筆住店的費用!
——要苦一起苦,資本家和資本家的同僚就都在船上窩著吧!
艙門輕輕響了兩聲:“小爺,睡了嗎?”
露生被打斷了思路,不覺有些煩,向外應了一聲:“什麼事?”
文鵠似笑非笑的聲音在外頭:“有人找你來了。”
露生更覺得煩了,估摸著一定又是王寶駒,隔著門道:“就說我睡了!”想一想,交待文鵠:“你去告訴王公子,我們一路上不曾冒犯,對他也是退讓又退讓,何故總來找我們麻煩?那三條船我們不讓,他有本事,就找老板說去,彆來找我!”
外麵靜了一會兒,文鵠笑了一聲,又叩門:“不是姓王的,你看誰來了!”
露生遲疑片刻,這故弄玄虛的作派叫他不敢多想,可是仍不由抱了滿懷的期望,自己邋遢得很,他不肯開門就是因著一路的奔波辛勞使他沒有辦法顧及形象,好容易到了宜昌有了乾淨的水,他的衣服全洗了,此刻隻穿了一身短打——好在剛洗了澡,倒是不算肮臟,可惜頭發是濕的。
再一想,自己又何必妝飾?賭氣拉開了門,卻忍不住就玻璃上的黑影照了照形象。
門開了——外麵隻有文鵠。
露生向外走了兩步,才看見船下岸上站著風塵仆仆的一群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失望和溫柔的情緒在他心頭輪流複雜地滾了一瞬,承月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上來,一麵哭、一麵抓著文鵠的手,跳上船來:“師父!”
翠兒和丁廣雄亦在船下,滿臉的疲倦,可是欣喜:“可算追上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