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會!”承月忙道:“有好旦來幫咱們搭了!”
“哪一位?”
承月忽然心虛:“是你師弟,叫韓、韓月生。”
露生聽說是月生,驚喜詫異,“他怎麼來了?”
“我,我也不知道。”承月不敢看他的眼睛,又不敢露出心虛,“他說是你的師弟,和你很要好,你不在,他願意幫你唱幾場。又說……又說他沒有地方去了,”
這話前後矛盾,卻神奇地合乎月生那詭僻的性情,露生知道這師弟向來是心口不一,大約來的時候擺了架子,把沈月泉得罪了,最後不得不實話實說、又賣可憐,想著不覺笑了,問承月,“原來如此,那你看他唱得怎麼樣?”
承月微微一怔:“這我說不好,總之不如你——也許還不如我呢。”
“你又狂了,他是你師叔,也是從小兒吃苦練出來的,比我尚有強的地方,怎麼能連你也不如?”露生想起師弟,恨其不爭,“要麼就是他這些年來吃喝玩樂,嗓子倒了,或者退功,這就怨不得彆人了。”又歎一聲,“他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少年功夫,到了中年不進反退,叫你這等小輩嘲笑,真是咎由自取。好在如今能夠改回本分,也不算晚。”
承月甚少聽他這樣嚴厲說人,好奇起來:“師叔乾過什麼壞事嗎?”
“壞事?他沒做過什麼壞事,可也沒做過什麼好事,總是輕浮浪蕩,禍害彆人又禍害自己。”說到這裡,露生就想起這師弟不要命地去關外尋找司令,這卻算得上一件重情重義的舉動,可惜不知為什麼又成了孤身一人,多半不是人家負他,一定又是月生負了人家,不然怎麼弄到無家可歸、跑來南京投奔?向承月道:“你叫他留下,真給你沈師父添亂,就憑他那愛吃酒愛賭錢的性子,這不要三天兩頭規訓他?氣也氣壞了。”
承月忙道:“沒有的,他不敢跟師父們頂嘴。”
露生點頭笑道:“這還差不多,吃虧學個乖,改改性子也好。”又道,“你回去告訴沈師父,不許叫他碰錢。”
承月急道:“我為什麼回去?師父在哪我就在哪。”
“放屁,剛說了叫你幫襯養家,你又來這話。”露生口中是嗔,其實心裡是沒有主意——榕莊街那院子再小、也是樣樣停當,冬有暖氣夏有冷氣,豪宅該有的那邊一樣也不缺,不比重慶,去重慶是做生意的,自己已決心和工人們一起住在廠裡,萬事從頭,承月享慣了福了,哪受得起西南那等冷熱潮濕,他能來就是孝心了。這年紀正是賺名聲的時候,豈可為旁的事情耽誤。因此說道:“你也彆拿什麼‘曆練感悟’的鬼話來跟我支吾,都去了美國了,你還要上哪兒曆練?家裡出這麼些事情,人情冷暖你也見識了,我在你這年紀都是埋頭唱戲,便是神仙下凡也有個回天的時候——”手裡翻著承月的包袱,早看見兩件衣裳——瞅著承月笑道,“我瞧你思凡唱得不怎樣,思凡的戲你倒是進去了!”
承月霎時滿通紅。
這裡露生見他臉紅,望一眼外頭渾若無事的另一個,不由得一笑——手裡忽然摸到個熱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嚇得一抖。
承月大叫:“啊!差點忘了,它在我包袱裡睡著了!”
——這小兔崽子把鬆鼠帶來了!
露生哭笑不得,承月這熊孩子,也不怕給它悶死了!趕緊抓出來一看,鬆鼠倒比去年在家的時候胖一些,毛色也光亮,包袱裡睡得四腳朝天,被人一抓,蘇醒過來,忽然轉頭看見露生,居然識得舊主,吱吱叫著撲進懷裡,一臉含恨受屈的樣子。露生摸著它那小腦袋,心中也覺愛憐,口中隻道:“胡鬨!胡鬨!你來也就罷了,何必又帶它來?人走這一路都夠受罪了,這小東西吃也挑睡也挑,萬一養不活。”
“不會的。”承月也高興——高興鬆鼠居然堅強地活著,這一路它簡直像個毛絨玩具,全靠包袱皮上咬了個破洞透氣,摸摸鬆鼠的尾巴,“我想著你去重慶,一定很久不回來,我怕你不肯留我——至少有個小玩意陪著你。”
露生黯然的表情。
自己也背叛了這個小寵物,隻因它也是柔情的象征,柔情的退路。它其實完全有機會逃離那個憂鬱的家,逃到無人管束的深山野林裡。
“你師爹在家怎樣。”他終於忍不住問。
“還是那樣……你走了,師爹難過得很。”
露生心中揪了一下,且疼且怨,“他還會難過?”
“我看見他拿著你的牙刷,站著哭。”這話承月不心虛,“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哭呢。”
“哭起來什麼樣兒?”
承月想想:“像個熊。”
露生幾欲落下的眼淚,生生笑回去了,承月也笑了,本來就是啊!師爹哭起來真的很像大狗熊!
露生不死心地還問:“哭了幾回?”
這話承月就不敢答了——幾回?就一回!然後陶二爺就來了,師爹就跟他跑了!回來南京晚上倒是又見他哭了一次,卻沒上回拿著牙刷那麼嗚哩哇啦的了,隻是一個人收拾行李,承月是聽見他擤鼻子才知道他又哭了。大男人一個有什麼好哭的,人也是你自己趕走的——想到這裡,賭氣不說,其實也是不知道怎麼形容,總覺得那情景形容出來,卻比嚎啕大哭還使人傷心。剛欲答話,外麵蹭蹭蹭上來個不認識的男人,身手還挺敏捷,三兩步走到門前,看見這裡師徒二人,歪了歪頭:“這是誰啊?”
露生連忙擦了淚:“我徒弟,半路碰上的,林先生什麼事?”
“明天的船。”林繼庸瞥了承月一眼,“那你出來聊吧,正好我還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