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隻得溫和告訴:“你走大船,比我快一倍,你和我能同一天到瞿塘峽嗎?自然是你先到、我後到。”
王少爺恍然大悟:“對!對!所以我先用纖夫,然後你再用——我懂了!”
露生真是被他笨得沒有話說:“又哪兒來的這樣好事?你走大船,一定不能再在途中補給,要日夜行船,免得被我追上。這就看你自己的本事,要是路上再有什麼遲誤的地方,我就顧不得你了。”
親媽對你也不過如此了——王少爺聽得一愣一愣,隻見白露生手上的鬆鼠仿佛聽懂人話,爬來爬去地吱吱亂叫,如同嘲笑。自己耳朵發熱,甚覺丟臉,他承露生這樣指點,居然也不知感謝,隻聽見“看你自己”四個字,滿心的勝負,還記恨那丫鬟剛才笑話他,猛地站起來道:“我隻求你讓船,你也彆什麼都知道一樣對我指指點點的,有話明說不行嗎?三成利你愛要不要,反正我跟你換船是給了錢的!”他覺得自己被露生耍了一通,扔下預備好的欠條,陰著臉起身就走。
林教授談起這事兒,還是嘴不饒人:“你仿佛在訓一條沒腦子的狗。”
“不然呢?”露生無奈笑道,“我竟不指望他能明白這份好意,但求這呆少爺彆耽誤我的事情——你瞧他那沒主意的樣子,船老板要歇他就跟著歇,要停他也跟著停,不這麼激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真要跟我們撞在一個灘上了,”
總之事情就這樣撕巴清楚。第一天啟程,船隻是這樣安排的:兩條大船讓給了王少爺,另一條露生叫文鵠看著工人們搭乘,翠兒和承月也和他們一道。兩艘小火輪裝載拆開的絲機,露生親自押運,原想等嶸峻一起,嶸峻趕不到,便留林教授與自己同行,丁光雄在另一條船上押貨。
這起初在林繼庸看來是不可思議的策略——遷廠、遷廠,遷的是廠而不是人。工人到了,機器卻沒到,這算哪門子遷廠?
可他沒把這話問出口。露生做出這個決定的當晚,林繼庸去工人中間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眼裡多了稱賞:“你好像真的很了解紡織。”
棉紡和絲織雖然同屬紡織,卻是兩個對人工和設備要求截然相反的行業。棉紡業曆經兩次工業革命,大量的設備均已實現現代化和電力化,現代化生產的優勢就在於對人工的要求極低,哪怕是未事棉紡的生手,稍加培訓也能成為能用的擋車工。
絲織卻不一樣,奢侈品消費的屬性使得它對人工的要求從未放低,日本和意大利研發的繅絲機確實有效地提高了繅絲效率,但織造、染色、緙絲、提花,這些決定產品最終質量的環節仍由人力把控。這也是日本的人造絲隻能占領低端市場、卻一直未能衝破高端市場的原因,絲織的各種工藝直到21世紀也僅有少量環節實現了機械化。
——這個行業,人比機器更重要。
露生聽他如此說,隻是抿嘴兒一笑,林繼庸是個極聰明的人。靠問解決問題的,先天裡有一半蠢貨的基因,聰明人懂得自己去解開疑問。
林繼庸見他不肯賣弄,更覺喜歡。
老實說,他並沒指望白露生能在商業上有什麼突出的天賦,他用他就是看中他的沒本事、好拿捏,比起繼承家業的一世祖,戲子出身又沒有親緣關係、僅憑一點曖昧的私情上位,這樣的白老板簡直是個良好的工具人,林教授自問熟知名伶那一套行事,他們好大喜功,又不善經營,因為錢來得太容易,所以還沾染一些樂善好施的毛病。因此一路行來,他有心袖手旁觀,看看他到底是隻配做傀儡、還是真有點本事在身上。畢竟當初口出狂言的是白老板自己,他林教授可沒有叫他去應三千塊的賭局。
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我隻想到了怎樣把一個企業從長江尾運到長江頭,卻忽視了每個行業都有它不同的特性。”林繼庸暗想,“……這次探路的實戰賺到了。”
江浙商人讓他意識到了內遷可能需要理解所有不同行業的需求,才有可能在戰爭態勢下做到最大程度地保存生產力。
更妙的是,人船分過的決策,運用了和王寶駒行船相同的原理,火輪雖然慢,但押送的人隻有三個,連同船工也不過十數人,如此可以不必補給,快速追上大船。
林繼庸心裡簡直要給他一百分!
金家是真的有點東西!
白露生在他麵前有一點表演的性質,表演他的聰明才乾,還表演他在一個商業家族所受到的教育,這種表演帶著一種虔誠的使命感,“不能辱沒了金家的威名”,他嘴上是不承認,行動卻完全照遵這個原則,仿佛對台戲炫技,他一直忍著,讓林繼庸表演了一路,到了宜昌才是他白老板的台子。
一聲汽笛,兩條火輪在雨中駛離宜昌碼頭,露生辛苦了六七天,累得在艙中裹著外套睡著,林繼庸撐傘坐在船頭,想起自己嘲諷王寶駒的話,突然覺得“我罵我自己”了,白老板真是個優秀的馴獸師,他馴的,好像不隻一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