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上下著雨。
承月和文鵠跟著工人們,乘大船一路無阻,已先他師父的貨船遠出八十餘裡。承月早聽說三峽天險、亦聽說三峽雄奇,至此方知百聞不如一見,最難得是此時霧雨,百裡水路皆在雲中,千尺青山夾岸猿啼,當真心曠神怡!唯可惜師父不在身邊,否則可以教導許多詩詞,更好是能教一兩首曲子——臨近巫山時,他那害怕的勁兒全過去了,趴在船舷上貪看沒完,一麵拍手向道:“我以為三峽多嚇人呢,害得我擔心幾天幾夜,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旁邊船老板聽見這話,吭吭笑道:“小少爺!頭一回出門吧?三峽好過?那是你們趕得好時候了!”他拿煙槍指後頭雲霧中的水道,“趕上漲水,水又不太急,石牌崆嶺,過平地一樣就過了。再說我們這是大船,不怕浪的——我的乖乖,你不要探半個身子出去,馬上前麵拉纖喲!撞一下子你就掉哈去了!”
翠兒亦道:“月哥仔細。”
承月是一個手舉著傘、大半個身子都探在外頭,好奇想看會哭的白猿是什麼樣,可惜一路上雖然聽見、卻沒瞧見,聽說顛婆,趕緊跑回甲板中央,不防頭撞著文鵠從船尾過來,差點滑倒。
文鵠揪著他前襟道:“彆亂跑,待會兒我下去盯著老板,你在船上看好工人。”說罷轉身要走,翠兒叫住他道:“文哥等等,我再給你些錢。”
文鵠便停下腳來。
翠兒知道承月是不大能當事的,丁老大不在身邊,這一路上有什麼事情,她都和文鵠商量,走近了向文鵠低聲道:“剛跟船頭問了,他說這雨怕是越下越大,我隻怕小爺在後頭不好過船,你看這天色——”解開衣服,掏了貼身的荷包出來,“這是我自己的私錢,待會兒到了前頭,你看這請那些拉纖的吃些東西,要麼看哪個是頭兒、給他點錢。”
文鵠會意:“讓他們到時候關照一下小爺?”伸手接了銀洋——還真是私房錢,如今大家都用鈔票了,這銀洋也不知是哪年月裡攢下的,攥著錢道,“給了怕是也沒什麼用,要真是下大雨,堵在這不能過,到時候人家說多少就得多少,我們人都走了,這錢誰作證呢?人家反而知道你有錢了。”
把翠兒說得不語,真是關心則亂,“那不給也成,我叫丁大哥也帶了錢的——”不由得合手念佛:“菩薩保佑,千萬不要下大雨了!”
承月在一旁聽他們說話,暗暗地羞愧,他是真的沒怎麼出過門、更沒走過這樣長的水路。
有點後悔坐大船來了,早知如此,應該陪著師父一起坐小船。
可露生出發前告訴他:“你和你翠姐姐好好押船,不要混鬨,要讓我知道你沒好好做事,等到了重慶,毋論順利與否,即可發你回南京。”這話說得疾言厲色,承月不敢違拗。上船忍不住打開錦囊又看一遍,那上頭第一條寫著:人貨分過,先人後貨。
承月頓時領悟了這句話的意思,又驚又佩,這兩人相隔千裡,可是做出的決策卻一模一樣!
這讓他在路上吃了一顆定心丸,加之一路上平順,他以為自己先鋒、師父在後麵也沒問題。大船多快、小船多快,他心裡一點數也沒有。先前翠兒不說,為的就是他大驚小怪,果然此時聽說,又焦慮起來。
“翠兒姐,”他湊到那兩人身邊,“纖夫很重要嗎?”
文鵠無奈:“不然小爺為啥在宜昌跟那個姓王的折騰兩天?纖夫多,就是木板也能給你拉過去。”
“我們能不能在這留個證據呢?”承月不敢大聲,怕船老板聽見,他倒還有點兒心眼,“咱們先幫師父打點好——”
這話沒有說完,但聽地動山搖的一聲巨響,翠兒嚇得腳軟:“怎麼了!”
那頭露生的小火輪也正急分水浪,從宜昌向西快行。這船原是載貨的,不似客輪有大簷飛開雨水,稍一經水甲板上便四麵汪著,船工都在悶不見天的暗艙裡躲雨,隻留一兩個人在頭尾望江。露生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醒來不耐氣悶,披了個雨衣往甲板上來,一上來不覺笑了——甲板上立了個大油傘,林繼庸舉個小風燈在雨裡,悠閒看報。
“林教授好興致。”露生笑道,“這可真是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了!”
“句子雖俗,合情合景。”林繼庸向他招手,“快來,我這還是趁的你的傘呢。”
“我的?”
“嘻,船老板不知道是不是你戲迷,真照顧你!”林繼庸笑道,“我叫他幫我找把傘,就順口說了一聲,你可能也要上來——那船艙裡太臭了。他一聽說你也上來,費了半天功夫,在這加了個大油傘。說你大姑娘一樣好嬌弱!這些跑船的倒會憐香惜玉——”把露生上下打量一眼,“這雨衣是他給你找的?”
“是我自己帶的。”裹著雨衣的露生活像個香蕉。
“確實,國內的雨衣沒有這麼好的質量,德國產的?”
露生也不答言,隻是微微一笑。他順著林繼庸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的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