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露生的聲音,本來已經吵紅了的臉頓時變成紫漲,可是露生卻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能公正說話的人——王少爺沒來由地這麼覺得。本心裡他不想跟這個唱戲的求援,可是這趟生意跑到這裡已經是徹底失敗了,王寶駒心裡隻覺血淚橫流,且弄不明白為什麼這些船老板個個都變得凶神惡煞,往年絕沒有這樣難說話。
露生其實沒有什麼偏幫的言語,他說話還是那樣,溫柔似乎女子,端莊得像個娘娘,可他聽出他那清澈的聲音裡含著怒氣,這一聲把他委屈的眼淚都要說出來了,再接著說:“我的船沒事,本來說好了去重慶再計較,可是這些人突然又變卦,一擁而上把貨搶散了!兩個人掉到水裡,我去救人,他們還在搶東西——”
露生見他流淚,忽然想起另一個人,心中一股刺痛,脫口斥道:“哭有什麼用?這又知道哭了!你要振興家業,比這千難萬險的多了去了,倒為這點小事就哭。”
話既出口,心中失悔,卻不是因為想起冤家,而是露出自己袒護王寶駒的意思了。
林教授也聽見了,林教授心裡笑得打滾,在旁邊做作地醒鼻子。
王寶駒給罵得愣在原地,眼淚也嗆回去了,囁嚅道:“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們突然就搶我的貨——”
露生睨他一眼,懶得搭理他話。隻平和問馬老板:“那兩個人我們也見到了,可是來不及搭救,想來已經沒了——那都是你的人罷?”
“我搶救貨物,實在顧不得了。”
“貨物到底是貨物,馬老板,你常在川江上行走,怎能為了幾箱洋酒罔顧人命?”
這話說得皇帝微服一般,竟有教訓的意思,馬老板不悅道:“你是什麼人?管到我頭上來了?”
露生度他神色,抿嘴兒笑道:“我普普通通過路的,不過是王少爺的朋友罷了、”
王寶駒聽得“朋友”二字,耳根都漲成紫的,他想偏開目光,可是眼睛不聽他的使喚。
露生給他看得不自在,心裡也好笑,走到旁邊的桌子坐下:“你們合夥兒欺負他,難道還不許彆人說話?”
馬老板寒著臉道:“說了又怎麼樣?既然是過路的,那就勸你少管閒事!”
露生便不言語。那位爛屁股的方老板在人群裡吃瓜半天,覺著這漂亮客人氣度不凡,想了一想,從人群裡抹到露生身邊,輕聲道,“算了算了,你要幫朋友,乾脆替他出錢把貨贖了。本來也是他理虧。”
王寶駒偏聽見了,急得叫道:“我說了到重慶我來賠錢,那也隻賠修船的錢,你們三家扣我的東西,個個都要我賠,這不是敲詐嗎?”
林教授看熱鬨不嫌事大:“對呀,搶東西把自己人搶淹死了,這怎麼能敲竹杠呢?”一麵不慌不忙,叫茶博士打水上來。
方老板連忙跟林繼庸使眼色,“也不能太袒護你朋友,確實是他撞壞人家的船,盤灘的時候兩邊貨物又擠散了,那馬老板是好心幫忙打撈,王少爺卻說是搶。”他極圓滑的人,兩頭都不得罪,輕聲地又說,“你們過路的,少惹事吧,這馬老板是鶴園的掌櫃,你們乾啥子得罪他。賠點錢快走好了!”
“鶴園?鶴園是什麼?”
“王少爺,你朋友不是本地人,你自己還不知道嗎?”方老板索性不壓著嗓子了,“劉主席的師父,白鶴道長!”
此言一出,露生立刻看林繼庸,林教授坦然自若,隻管吃東西喝茶。露生不覺氣笑了:“哦!我當是誰,原來是劉道長的弟子,那是我們不長眼了。”
王寶駒的心沉下去了。
這紈絝少爺但覺胸中悲憤,其實自從父親病歿,家中潦倒至極,人情冷暖已是看遍了,可如今才知下等人謀生不是受人兩個白眼就過得去的,多得是敲骨吸髓的妖魔欺負你!眼見露生也不肯幫忙說話,想這次回重慶,不光生意賠光,還要被這些人無窮勒索,幾乎想衝去江邊自儘了事——又想起母親和妹妹,也流不出淚,呆呆地隻是不語。
忽然,他看見茶桌上,有人一個一個在往茶碗裡扔東西。
林繼庸向裡頭丟了兩個橄欖,又捏出來,再向裡丟了兩塊陳皮,如是反複。
王少爺心想:他不嫌臟嗎?
露生亦看著這隻茶碗,忽然明白過來。
這些商人全是一夥兒的,他們扣下王寶駒的東西,不是因為貪圖那點洋酒,而是第一艘被撞的唐老板,用了和王寶駒一樣的木箱。
王寶駒的洋酒是可以見人的,可這些人的東西卻不能見人,他們寧可把所有相似的木箱全部扣下來。
玻璃瓶子的洋酒有如橄欖,會沉下去,那麼浮上水麵、如同陳皮的,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