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演出《越女劍》的時候,齊如山給露生寫信,裡麵提到了對於他劇本的修改,齊先生說:“你的劇本過於繁瑣詳實,因此失去了戲劇本身的張力,戲要大起大落方可稱精彩。”
這話是很有道理的,戲和生活有本質的區彆,它是一種壓縮和提煉,不然為什麼總說“要讓像生活,不要讓生活像”。古代人不叫小孩子看戲,也是這個緣故,未經世事的人會以為戲劇那樣的發展是真的,最低沉的去處必然峰回路轉,唱到歇時定要有四弦一聲。
露生五歲開始學戲,他對於感情和人事的經驗其實都從戲上來,因此青春時候不免失於偏頗,但到了如今這個歲數,又覺得早知道戲也是一個好事。因為經得早、見得早,所以再經曆什麼事情,與戲一比較,方知人生是沒有湯顯祖和李玉來給你挽回那一筆的。譬如杜麗娘思春到死,實際上人怎能死而複生?崔鶯鶯被圍普救寺,怎麼張生偏就趕來了呢?
那一瞬間,他想起這些戲上的事情,心中湧起可笑的、荒謬的感覺,“我居然也能遭著這種事”,一多半是不可置信——當時到底是個什麼情形,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但覺林繼庸死命拉他,奈何雨衣的袖子太滑,沒有拉住,慌亂中又抓機器箱子上捆的繩子,“哐啷”一聲,箱子猛地向這一葉柏木舟尾滑下去。他的腦子一下懵了,本能地鬆開了手,生怕連帶箱子一起拽下水,卻忘了命沒了、a留著這箱機器零件又有什麼用呢?悔過來時,手腳都直了。這一下什麼能抓的都沒有了,四麵空蕩蕩的,水像風一樣。
露生心想,我要死了,死在這種地方!
和所有猝不及防又自知要喪命的人一樣,他沒有掙紮呼救,而是動物似地僵硬,腦子裡先想這事離奇可笑,來來回回奔波了幾個月,怎麼能快到重慶了、居然溺水,又想到那兩個羊皮筏子上呼救的人,不免覺得因果報應,眼看著人命不搭救,立刻報應就來了,然後便想這事不同尋常,到底是劉航琛使人在這裡攔截、還是那幾個偷運煙土的販子覺察了什麼?
他那聰明的腦子這一刻成了勾魂索,不想想怎麼求生,倒想著推斷出事件的真相。沒時間分給委屈和絕望,所剩不多的幾口喘息的時間,拚儘全身力氣,想喊一句話——可惜是沒喊出來,迎麵灌了好幾口臟水,嗆得喉管刺痛。
林繼庸遙遠的聲音大喊:“白老板!白老板!”
露生聽見他的聲音:“林先生!”
林繼庸拚命拍他的臉:“白老板!嚇傻啦?!”
露生仍是雙眼緊閉,兩手緊緊攥成拳頭,氣若遊絲地說道:“林教授,我和你性情不投,誌向卻是一同。我要死了,彆的事都可放下,隻有廠裡的工人,我不能辜負,還有我那徒弟不能辜負。我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第一件,我死之後,這個廠子你可自取。你……你是一個有才華的人,隻是性格太烈、做事又太莽撞,所以請你凡事和嶸峻商量。要是他不成器,請你去無錫,找曹家三爺說話。若是曹三爺也不肯,這廠子交劉湘、劉航琛,悉聽尊便,隻求你安置工人!”
林繼庸聽得有趣:“還有彆的人選嗎?”
露生閉目流淚。
“金明卿?”
露生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咳嗽幾聲,眼淚湧出:“第二件事——”
林教授:“怎麼變成兩件了?”
“第二件事,請你把我那小徒弟送回南京,叫文鵠送他。告訴他我編訂的戲本,都叫沈老先生帶走,另抄一份送上海姚大先生那裡。我自己存下的錢——”
林教授:“你有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話很流暢?”
露生停機了。
應該是開機了。
林繼庸直想笑,迫於禮貌,還出於一點同情,聽說到錢了,知道再說下去難收場,這白帝托孤竟不是演的,拍著白老板的臉道:“停一停,你睜開眼看看,你沒事!我們早就上岸了!”
露生還不敢睜眼,好半天,摸到身下的泥地,心念一轉,喉頭鬆開,猛吸了好幾口氣。哇地一聲幾乎要哭,林繼庸托著他。
“好一點兒了嗎?”
露生不言語。
林繼庸又和船工吵架:“叫你靠南走,我說的你聽不懂?”
那船工年紀不大,嘴巴很硬:“先生!你來這裡才幾次,我在這裡走了幾年了!哪有客人教我們挪灘的?出事了咋個辦呢。”
“慣性,慣性你懂不懂?地理你懂不懂?我教給你道理,你聽我的就行了!”林教授大叫,“虛與委蛇應付誰?”
船工聽不懂他的成語,也不耐煩:“不能那樣走。”
兩人各操不同體係的國語,又吵了幾個回合,露生迷迷糊糊,也聽不明白,他們的吵鬨卻使他脫離了瀕死的絕望。小貓一樣坐起來,裹著香蕉雨衣,滿腦子迷惑,處於“好像知道你們為什麼吵架但這到底有什麼好吵”的狀態中。理論上這時候應該關懷一下他這個差點兒淹死的老板,焉知他們吵得內容跟自己毫不相乾!
林繼庸見他清醒了,暫時放棄教育船工,走來笑道:“好點兒沒有?我就說讓你彆押船!”
露生抬頭看看他:“你救我上來的?”
“什麼救你上來?你一直在船上!”林繼庸大笑,“嚇懵啦!都說了讓你跟著擺人的船走,也用不著吃這個苦頭。”連笑帶說,原來林教授估算過幾次,斷定這裡的水路可以取更便捷的直徑,但隻是腦測、還需實際觀察,剛才上船之前就和船工打了商量,照他說的新路線挪灘——在船工看來,這省不了多少功夫,早幾分鐘的事情,林教授卻認為這很重要。
結果就是一個滿心期待,上船實證,另一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走到江心,林教授發現被騙,自感白受了一趟淋浴的罪,勃然大怒,故而半途叫問船工。剛才那幾聲巨響,皆是江中怒波,貼在木船上聽著如同撼鐘一般,露生驚弓之鳥,心裡原本就害怕,又加林繼庸大吼,隻當是船出了差錯,嚇得手腳僵硬。
當時的情形還蠻好笑,林教授揪著他的香蕉皮,腳踩著他的腿,黛玉獸隻剩兩隻爪子在空中求救,林教授喊了一萬聲“你沒事”,一句也聽不見,迎麵又吃幾口浪,嗆得以假亂真。到了岸上,哭得淚人一樣,一個勁地遺言放送。
露生漲紅了臉:“我覺得你死命拉我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