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就是神經病咯?”
這話把露生說惱了:“哪兒來的神經病?沒有瘋!”
“哎,你既然問我,就不要急。”林教授不緊不慢,“神經病又不一定是瘋子,那是指人的頭腦裡,神經衰弱了,或者病變了。”他用手指著自己的太陽,“人如果長期地焦慮、憂愁、驚恐,腦子裡的神經就會受損,這些神經呢,就主管我們的脾氣,神經有毛病了,脾氣當然就變了,這就叫神經功能症——功能出問題了。”他順勢給自己按摩太陽穴,“其實我的神經也有點問題,我失眠,情緒還容易激動,不過這不影響生活。”
“要是影響生活呢?”
“影響什麼生活?”林教授忽然惡趣味。
露生簡直不想和他再說:“影響正常的生活。”
“那就沒辦法了。如果不怕死,可以去試試電擊——我個人是不建議的。”林教授心滿意足,不逗他了,“目前是沒什麼特彆好的方法。流行過的方法,電擊,運動,效果不大,歐洲現在普遍還是保守治療,用藥物。”
露生原本預備要走,聽見“藥物”二字,心頭一喜:“有藥能治?!”
“有啊,嗎啡,就是鴉片酊。”
露生的喜悅變成冰水澆頭,臉也白了。
“還有一種辦法,但這個更不科學了。”林繼庸隻管擺弄他的東西,“這病說白了就是太累,然後受打擊。隻要讓病人充分休息,碰上幾件高興的事,那也有可能慢慢地好起來。”
“高興的事?”
“不高興的也可以,反正刺激夠大就行。”他忽然又想作弄露生,“你這是替誰問的?”他加重音,“truelove?”
露生聽不懂他的英文,可是聽出他取笑的意思,心中受辱更甚——倒不是為著他取笑自己,他是不該取笑這個病。想走,礙於客氣,忍耐著應付道:“是我自己的毛病。我從前得這個病,病得很重。最近好像又有些複發的意思,我心裡害怕,所以先問問有沒有什麼法子預防。先生既然不知道,那就當我沒問好了。”說罷,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以我對你的了解——至少從風聞,你不是這樣墨跡的性格。如果有什麼疑慮,我覺得這些也足夠證明了。”
“疑慮?”
林教授短暫思考,不確定這話說出來是否冒犯。
求嶽看他一眼,替他說了:“你們覺得他是自殺?”
“也有可能是一時不慎……”林繼庸挽回氣氛。
王寶駒在樹叢裡聽得火冒三丈:媽|的,弄了半天,白露生是為情自殺!姓林的詐我!
金少爺的臉色不比王少爺好看多少,甚至更精彩,張嘴閉嘴幾次,鼻孔裡笑了一聲:“他為了讓我振作,努力經營工廠,然後走到重慶發現我還是不開竅,決定用生命喚醒我,是這個意思?”
“不至於這麼嚴重,我的意思是說,他做這麼多事情,最終還是為了你——你得想想他的感受。”
“他還需要什麼感受?”
“也不必這麼薄情地說話,你要是真有這個狠心,你就去跟他當麵說一回,最好是把你們工廠的歸屬也交割清楚,方便我辦理掛職手續。”
“……”
“唉,所以說,你隻是想跟他撇清關係,並不是要和他斷情絕義。”林教授得意。“作為男人,我非常理解你,白老板是你的妻子——這裡沒人,我們就開誠布公地說,你和他都這麼認為,他的內心其實是女人,除了不會生孩子,其他和女人都是一樣的。你不在了,他就為你照顧家庭,張羅事業,所做的一切,都是儘妻子的義務。”
求嶽不語,臉色越來越難看。
“我也明白,你們家壞了事兒,這種時候休妻,其實是為了妻子好,他比女人還少了個一個二嫁的難處,你預備把這個工廠留給他,就算對他的彌補。但你也要考慮妻子的想法,對於忠貞的人來說,愛情就是全部。你要是連麵都不見、就這樣走了,我想他未必會過得好,相反,可能會崩潰的,到時候這個工廠要怎麼辦呢?”
“彆再說了。”求嶽打斷他。
林教授哪裡肯停。按著良心說,他現在這番話,沒有任何利益驅動,完全是出於道義。年輕人實在是太會折騰了,肉麻得叫人惡心。其實再過十年回頭看看,這又算什麼呢?夫妻本來就該同甘共苦,“你們都快三十了,不是青春年少,還有精力另燃愛火,很可能以後就此心灰意冷,消沉下去了。”他在外很少這樣懇切地和人說話,在學校裡談話學生才這樣,“你問問你自己,能放心讓他一個人在重慶嗎?惦記著這邊,你自己也做不好事情。”
“或者說,咱們實際一點兒,你不能立刻就把重擔壓在這麼柔弱的人身上……他能到達重慶就已經不容易了。”
這句話最終踩爆了求嶽的尾巴。
“林教授,你有沒有覺得自己說話不太尊重人?”求嶽煩到極點,禮貌也顧不上了,“他柔弱他耽誤事兒了嗎?”
林繼庸無法理解他的怒點:“呃,不,我認為他很有勇氣,為了你——”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想讓你們再提江上的事情。是覺得這件事很光榮嗎?為了能讓我振作,他命都可以不要?”求嶽的聲音突然暴躁,“都把他當成戀愛腦,覺得所有事情都是為我做的,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是林教授,你們一路,走了——走了得有小一月了吧?你們認識好幾個月了吧?”他惱怒地把拐杖在兩個手之間換來換去,“他就那麼差?沒做過一件能讓你們覺得OK的事情?就,從頭到尾就不信他對內遷這個事兒是有想法的,他對廠子有責任心,他有他自己的事業心,你們在覺得他喜歡我之前能不能先尊重他有自己的生活啊?他又不是為了喜歡我才活到這麼大的!”
“抱歉……”林教授驚呆,“我不該拿他跟女人比——”
“這跟是男是女沒關係,是你的評價就不公平,我知道嶸峻他們也是這麼想的,你們看到我跟看到他那個表情都不一樣,你們覺得我比他靠得住。我Ballballyou想清楚,決定支持你內遷的是他,去杭州把工人帶來的也是他,到了重慶,你們說扔就把他扔了。不公平,林教授,不公平。他累死累活搞這麼長時間,對,也許他可能搞得不是很好,有犯錯,但他心情也不好,這不叫柔弱,大家都有狀態差的時候,可是再怎麼說他也努力了,工人機器也平平安安送到了,最後得到的評價是什麼呢?‘他真的太愛我了!’”
他那話音涼下來,哭笑不得,“□□|媽白乾!唯一官方認證的作用就是把我搞來了,那以後如果我不在重慶了,他在這兒的性質是什麼?‘我的傳話筒’?怎麼那麼難啊,這輩子就是我的掛件了對吧?”
“所以說,你為什麼非要跟他割斷呢……”林教授震驚迷惑。
這話把求嶽問住了,他摔開拐杖,良久,咬著牙道,“我有我的原因。”
露生在樓上,聽到此處,人已經懵了。
翠兒在他旁邊,一句都聽不懂,光是哭。
原來那邊等人走了,露生便問翠兒:“誰救我上來的,是林教授麼?”
翠兒笑道:“還說這話呢?少爺能眼看著你不管嗎?”
露生微微一楞,旋即默然。
翠兒見他不語,柔聲勸道:“這可是最後一回了,小爺,您怎麼又做這種賭氣的事兒?他再有一萬個不對,您不該拿自己使性子——他如今也悔恨,心疼得不得了,難為咱們自己又是圖什麼呢。”
露生聽她這話,不覺苦笑,心也涼了——旁人一定以為他是投水自儘。
他那黯然的神色落在翠兒眼裡,就更是那麼回事兒了——不能怪翠兒瞎猜,畢竟這個掉下去那個就趕過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兒。林繼庸和王寶駒又都是避著家人說話,翠兒隻道他們半路遇見了,不知少爺又說了什麼叫小爺傷心的話,一著急又去尋死覓活。
那天求嶽不叫說“為了我”,承月和翠兒都覺心寒,隻當這次吵得厲害,但見他守在床前,咬牙難過的樣子,心裡又還抱點希望,隻好兩邊勸和。一麵拾掇著湯盅道:“少爺這會兒大概還睡著,月哥喊他去了。”
“不必了,想來他也累得很,叫他睡著罷。”
“對,等他醒了,你們好好說話。”
“醒了也不用說話。”露生倒回枕頭裡,蒙了被子道:“我又困了,你也去睡吧。”
翠兒呆了片刻,小聲答應,掩門出去了,四下裡一片沉寂。露生陷在枕頭裡,茫然怔忡。他到重慶來全是情勢所迫,也知道自己走一步看一步,許多事情未必做得周全,可是總沒想到最後得來的是這樣的名聲。
昏昏沉沉之中,他猜到是求嶽來了,也知道擦洗喂藥都是他,他熟悉他的手,也熟悉他的氣味,可是重逢的心情卻不像當初期望的那樣熱烈。想起他們最末一次當麵爭吵,求嶽的話仍刺他的心,他說他“總把彆人往理想的殼子裡套”,二十幾年的人生裡沒聽過比這還傷人的話,痛是因為它似乎是有道理的。
露生哭了一天一夜,也反思了一天一夜,確信求嶽這話說得不對——也許是氣話,也許是誤解——可是如若那話是真心,又當怎樣呢?
林教授、茅博士,他們可能並不知道,甚至就連家裡人也未必清楚,他來重慶的那一刻是下定了多大的決心。
多情的人也並非隻剩感情,他們約定了一起的事,他不是因為愛他才去做的,既然他半路退縮了,露生就決定自己去。
他們的理想是理想、感情是感情,他願意等他好起來,也許還會再追上來,可是仔細算來,這一路仿佛是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好,與其說是怕求嶽失望,不如說是自己對自己失望,感情和理想,兩個部分的自信都在逐漸地消磨,消磨到這一刻也不剩什麼了,現如今再去解釋自己並沒有想不開,隻是一腳踩空了,誰又會信?
他是那樣期待過和求嶽重逢,哪怕不再愛了,至少不要這樣形同陌路。可他不願意這個重逢是憐憫換來的。
一個中途食言的人……為了這點私情,他倒是肯來了!
再想到因為出這場意外,把原本贏定的賭局也拖輸了,難免劉航琛要狡辯,後續的事情要彆人來替他處理,幫他收場……越想越是氣恨心酸,露生奇怪自己為什麼變成了這樣,他從前原本隻要一點情意就夠活了。
他分不清從前和現在的自己,哪個才是對的。
恍恍惚惚地,他自己推門出來,也不知翠兒趕在他身後。求嶽不在病房,翠兒正叫文鵠和承月去找,自己不敢走開,守在露生門口。見露生輕飄飄地出來,慌忙給披上衣服,問:“小爺要去哪裡?”不敢說少爺不在。
露生隻道:“我煩悶得很,讓我走走。”
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梳理情緒,還要想清楚接下來該怎麼辦,經過隔壁的病房,看見裡麵亮著燈,房間卻是空的,翠兒掩飾地說:“少爺在另一間,還睡著。”
露生心中了然,微微一笑,掉頭向樓上去,也不知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直走到二樓一個大開間裡,推開窗子,翠兒唯恐他又要想不開,擋在前麵,露生道:“我隻是透透氣,犯不著如此。”
求嶽原本是要繞開露生的病房,不要他聽見自己說話,可是他住院這些天,壓根兒也沒有來外麵走過,他不知道二樓的禮拜室,推開窗戶,下麵就是他和林繼庸談話的緩坡。
風送語聲,露生一字不落地聽見了他的話,連帶下麵躲著的王寶駒撅起來的綢褲子,也全看見了,閃亮地反光。
又聽見林繼庸恍然大悟的聲音:“我懂了,你怕你留下來,我們就更不信任他了——”
“求求你彆懂了。”求嶽煩躁得要裂開,“他沒那麼廢物,我也沒那麼牛逼。”
露生心中轟雷掣電,霎時明白了他為什麼不願意再見他,也明白了他為什麼不說,早知他是個知己,可憐知己太過,那一瞬間恨比從前十倍,愛也比從前十倍,複雜的心情使他凝住了。
翠兒見他不動,含淚低聲道:“小爺,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咱們彆慪氣了。”
“他的腿怎麼了?”
“說是在廣州找生意,被車撞了……”翠兒不敢說儘,“來的時候碰碎了石膏,還沒得全好。”
她接著又說了什麼,露生聽不清,隻是點頭,明明想要站起來、走出去,身體卻是不自覺地退避,一下子撞著壁燈的開關。
壁燈閃爍起來。
這盞燈壞了好些日子了,因為沒人夜裡上來,乾脆就沒來得及修理。它本來就不甚明亮,照不滿偌大的房間,可是足夠樓下的人意識到上麵有人,露生的細長的影子被拖照在整個廳裡,有一點顫抖。
“啊哦。”林教授道,“這可不是我乾的。”
求嶽打了個寒戰,下意識地向樹影裡退卻——他聽見了他的話,自然也明白了他一直藏匿的那點怯懦的、卑劣的私心。他難以確認自己的心意,隻覺無地自容,可是還覺得委屈,孩子一樣想要放聲嚎哭的委屈,本意明明是想逃走,感情卻驅使著他,不叫他後退。四下裡寂靜,仿佛能聽見聲音,碎裂的心搖晃的聲音,它碎了卻不會掉出來、沒人收拾,散落在胸腔裡,但凡有一點感情,這些破碎的心的裂片就在胸腔裡滾動、割刺、紮劃,還互相碰撞,恰恰應和壁燈忽明忽暗的節拍,閃爍著,飄移不定。
兩人凝望許久,心中彷徨。彼此都是錯亂的、難以抉擇——話已不言而儘,該說破的、不該說的,都明了了,情知這次終要有個決斷。他望見露生走出來,手扶著欄杆,也許並沒有要下來見他的意思,可是露生也沒有走開,隻是目不轉睛地看他——讓他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刻。
露生握緊了欄杆,隻是轉瞬,他用力一推,把自己往後推過去。求嶽早知道不能看他的眼睛,決定好的事情也全都功虧一簣,又一陣風吹過,風推著他,拔腳向樓裡走。露生摸著黑向樓下跑,如果他們兩人隻存一份殘留的勇氣,至少他是有的——他的眼淚到這一刻才痛快地流下來,裹挾著憤怒、傷心、後知後覺的無奈,還有根本克製不住的洶湧的心情。
這段漆黑的路走得跌跌撞撞,給了他們足夠的猶豫的時間,可憐、可悲、可惜彼此,也痛悔、痛恨、痛惜這樣的自己。既幸愛未愛錯、也恨愛不逢時。原來他們是同樣的想法,也做了同樣的決定,一度想要遵從彼此的承諾,哪怕分離,可是不頂用,愛無法從心中割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