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駒灰溜溜地被趕出來,心裡很不高興。他費了老大力氣才溜進病房,為的就是洗脫自己的冤情——白露生那是什麼態度?倒好像自己真做了什麼虧欠他的事情!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我應該直接問他,為什麼要跳江……”王寶駒鬱悶地想,“這樣誰也賴不著我。”
到達重慶之後,醫護人員忙著搶救,嶸峻忙著安頓工人,剩下林教授和王少爺就開始互相甩鍋。
畢竟差點出人命的事情,總得有個交代。
王少爺意思這事兒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當時離白老板遠遠的,連話都沒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一下子就想不開了。他指證白老板落水前跟林教授一起坐船來著,下船之後還坐在一起說話,“我忙我的事情,什麼都不知道”。
林教授當即反駁:“你在忙你的事情,那你怎麼知道我和白老板在說話?”王少爺啞口無言。林教授還指出,王少爺一路人不乾人事不說人話,白老板幫了他幾次,連個好臉色都沒得,這件事金家的保鏢可以作證。“事發那一刻,我才是什麼都沒看見,最後離他最近的是你。”林教授進行一些道德綁架,“就算他跳江和你無關,你為什麼不及時拉住他呢?”
連哄帶嚇,把王寶駒擠兌得讓出兩間倉庫來安置工人——那時候求嶽還沒有醒。
王少爺回家去想想,血虧,說不得又跑來醫院,可是金明卿就不肯離開白露生的病床,病房裡又是丫鬟是徒弟,王少爺怕進去了一說人家給他生撕了,第二次帶了個人一起來,瞅門縫一看,看到文鵠,文鵠在門縫裡跟他四目相對,猙獰地一笑——王少爺嚇得溜之大吉。
太難了。
他琢磨金明卿的意思,是要等白露生醒了再說,更加心驚肉跳——金少爺是白老板的男人,來重慶就是給他鎮場子的,依自己把白老板得罪的程度,他醒過來豈不是狠狠告狀?夫妻二人再一唱一和,要把自己揉搓死了!
金家雖然沒落了,王少爺心中還殘留著對金明卿呼風喚雨的恐懼,再想到是船王親自護送他到來,唯覺頭腦發脹。
他|媽|的,人家為什麼總是有辦法,行動就有貴人?自己怎麼總是倒黴,到處地碰壁挨教訓?
為今之計,王少爺決定解鈴還須係鈴人,等白露生醒了,先道歉為強。他舅家的表哥也說:“唱戲的都跟女人一樣,吃軟不吃硬,你等他醒了,先去說點軟話,再哭哭窮,好歹你先借了倉庫給他,這件事做得對,人情在前,他當著金少爺的麵也不好再發性。”
王少爺猶未解得:“為什麼當著金少爺就不發性?”
表哥恨他不通:“你為什麼得罪他?不就是因為他跟你賣好你不肯接嗎?現下他男人來了,他為著你不親近,跟他男人告狀?他這帶把的姨娘還要不要做呢!說破了大家都不得臉。”
話甚粗俗,然而王少爺豁然開朗。這一次來,他在醫院裡蹲了半天的點,確定今天那個耍花刀的小子人不在這,方敢蹭蹭挨挨、假意進來看望,不想正撞見白露生醒了,而且金少爺也不在,天時地利的和解的好時機——不承想話沒說完就被趕出來了!
王少爺氣得瞪眼。在病房樓下呆站許久,既不甘心走掉,又無計可施,原想著白露生醒了,金少爺總要來看,到時再努力一下,誰知金少爺半天不見人,一整個撲空——憤憤地繞著小樓走了幾圈,心中發狠。
走到樓背麵的一處樹叢裡,忽然聽見下麵有人說話,仔細再一聽——正是林教授和金少爺!
這座養病的小樓原本是醫院的禮拜樓,樓上是禮拜室,樓下也僅三個病房,平時供本地貴婦生孩子用的。現在單讓給金家養病。樓建在坡上,金林二人在坡下,王少爺居高臨下,聽得看得都分外清楚。
正聽見林繼庸說:“如果一定要調查的話——”
王寶駒心道好哇,怪不得半天不見人,在這裡商量呢!可他沒有衝過去三方對質的勇氣,於是決定趴在樹叢裡偷聽。
金少爺截住話頭:“掉江裡這個事情不要再說了——林教授,不用再說了,我相信你,那個王什麼橘也彆給他扣黑鍋了。這件事就當它沒發生過,純粹就是意外。”
王寶駒聽得此話,心中大感寬慰,沒想到金少爺這樣仁厚,真的將事情輕輕放過,竟不是欲擒故縱,又想聽他們接著要說什麼,仍趴著不動。
林繼庸顯然也有些意外,又似乎意料之中,歎笑一聲,接著就說了些工廠裡的事情。
求嶽毫無心緒。林教授來找了他兩三次,剛開始是解釋道歉——沒有照顧好白老板。之後便問他如何認得盧魁先。求嶽不得不陪聊,可是哪有心思陪聊。
到重慶的這些天,他一直在慶幸和後悔中掙紮。慶幸是自己來了,後悔也是自己來了。
那時他和嶸峻通了電話,急得在病房外亂走,陶二哥和李小姐都勸他冷靜一點。耀希尤其詫異:“你們又不是沒去過重慶,三峽有那麼可怕嗎?”
求嶽也嘗試說服自己,可是心裡總覺得不大舒服。
以他稀疏有限的曆史知識來看,沒聽說過四川有什麼特彆著名的好人,即便有,也都在國民政府的黑名單裡。現在曾養甫跑了,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又沒人保護,地頭蛇要想給你來一套組合拳那是分分鐘的事情。露生跟自己一樣,天真,容易輕信,人家要賭他就跟著賭——自己教他骰子的時候忘了告訴他,莊家要是跟你下大注,多半是想要你的命。
金總已經吃過孔胖子一次血虧,不會再對這段曆史抱改善的期望。
要不是腿腳不便,他真想自己買票去重慶。
可這話他不能明著說出來,一來有被害妄想的嫌疑,二來當著二哥,也不能直說信不過嶸峻。求嶽恨自己被露生教得懂事了,做事開始過腦子,不似過去橫衝直撞,他不能放著行動不便的二哥一個人留在廣州,更何況自己還剛托了李小姐辦事。耀希在醫院巧遇之後,便也時常來探望,她現受雇在一家新的雜誌社,負責廣州這邊的辦事處。聽說求嶽打算在廣州落腳,李小姐義不容辭地去幫忙張羅房子。
一群人圍著你幫忙操心,你半路上跑去談戀愛,誰聽了不說離譜。
可是翻念一想,他想去見他一麵,要背上這麼多包袱,這難道就不離譜嗎?
他們思想的環境是一個奇怪的環境,既要人重情重義,又不許人坦白地表達感情,“沒有格局”。求嶽既找不出一個去看露生的借口,乾脆就不再找借口,睜著眼做了一夜的噩夢,到第二天早上,他決定道歉,認錯,先對不起二哥和李小姐,並且預備保證去重慶看到露生平安抵達就回來,他像一個饑餓的人,必須填飽情緒。
他下定了這個決心就立刻動身,孰料二哥正從外麵回來,問他:“要去哪裡?”說著,遞來一張票,說“我行動著實不便,無法陪你。這是李姑娘送來的機票,她跟你一起。”
耀希研究了路線,認為最快是從廣州飛上海,再托關係找船票。
求嶽哽住了,像小學生一樣把那篇預備好的保證書背了一遍,姿勢都是原地立正的姿勢,背完了方覺得不夠懇切,哽咽著道:“我不是說離不開他,我也不是說他離不開我……二哥——”他語無倫次。
他相信露生,並不覺得他脆弱到離開自己就做不成任何事情,他也珍重二哥,決沒有要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些都並非他的本意,可是感情總是驅動人去做一些背離本意的事情,你說不清它們誰才是對的。
二哥仍笑,拉過求嶽的手,把票放在他手心裡,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也不用分得太清。”
求嶽未解得他這話的意思,隻是感激。迫不及待地上飛機又上船。半路裡也懊悔過來得衝動,等到了重慶,難道又要棄下杭州廠的一乾人等?來了又走比不來還教人失望,幾乎差點要半道折返——他在渾濁的江流裡看到黃香蕉的雨衣,腦子裡“轟”地一聲,但覺來這一次是沒有來錯,它證明了自己一直以來恐懼的事情居然是真的,那一瞬間下定的決心不是去見他,而是遠離他——那也要他活著才好,等他聽見露生在昏迷中的囈語,隻問工人和機器怎樣,並不提彆的,求嶽的心要碎了。
他在這頭凝思,林教授仍自說自話,又問:“廠房的地址,你考慮選在哪裡呢?”
這句話求嶽聽見了,不愛聽:“這得問他吧。”
“你不拿一點兒意見?”
“我對重慶不熟。”
“哦,是以後都打算不熟了?”
“……嗯?”
“我是說,重慶。”林教授陰陽地笑,“你以為是什麼?”
求嶽攥緊了拐杖。
林繼庸見他形神不屬,更加玩味。
那天林教授處理完了機器的清點,照例過來醫院,為著露生中間醒了一次,求嶽一夜沒回病房,就盼望他能再醒過來,結果是又發低燒。林教授象征性地勸慰了幾句,知他不要人幫手,體溫也不是坐著看就下去了,陪了一會兒,自己出來到露台上抽煙,
就聽見丫鬟在裡頭勸說:“又不是沒有服侍的人。小爺為了您弄成這樣,您要是不保重自己,回頭等他醒了,豈不又傷心了!”
她翻來覆去,總拿這話來勸,求嶽也不答話,說到第三次的時候,忍無可忍地厭煩,冷笑一聲:“為了我?”
丫鬟戛然錯愕。
“……以後彆這麼說了。”
他著意壓低了聲音,林教授覺得他是不要自己聽見——趕緊支起耳朵偷聽,然而話說到這兒就沒了,林教授不好回頭,假裝朝外麵抽煙,因此也看不到裡麵是什麼情形,總覺得是金少爺拿眼神壓製了丫鬟的發言。病房裡寂靜了好久,白老板的徒弟終是按捺不住,叫了一聲:“難道不是為了你嗎?!”丫鬟趕著叫了一聲“月哥”,“哐啷”一聲,小徒弟悲憤地摜門而出,林教授連忙扔了煙進來,丫鬟端著水盆也出去了——金明卿朝他苦笑了一下,千頭萬緒的神情。
林教授在心裡猜起了謎。其實從他的角度,求嶽能來,是意外之喜,論能力、論名望,金明卿都比白露生強得多,本來就是拚拚湊湊的班底,多一個人多份力。就做事而言,金公子比白老板更好用點。
可是再過幾天,他又覺得事情不是這麼簡單。
隱約地,他覺得金明卿不會留在重慶,連工廠的歸屬恐怕都兩說,財產是金家的財產,當初他就擔心這個,可是感情演不出那麼充分的程度,金明卿拖著還滲血的腿去給白露生陪護,不假人手地給他用酒精降溫,這都是他親眼所見——至少虧欠是真的。
直到剛才,樓裡喊白老板醒了,金少爺卻在病房外麵踟躕,林教授自覺恍然大悟。
“人和地方是會變得不熟……”,他接著剛才的話道,“我離開家鄉也有五六年了,國內還不覺怎樣,裡在歐洲聽見仿佛有人說白話,想搭訕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氣得我回去寫了一篇短文,叫做《近鄉情怯》。”
金總裝聽不懂。
“打算以後背井離鄉?”
“比喻沒完了是吧……”
林教授齜牙大笑,求嶽也笑,林繼庸笑道:“我呢,不便評價你們之間的關係,我相信你們是比親兄弟還親的。”
“我跟他像兄弟?”
林繼庸喜歡他這痛快脾氣,笑得更厲害了,“多數人是不會把這話放到台麵上說——我明白。”點了煙給求嶽,自己也點上,“不清楚你們之間是什麼誤會。我們談個話,你還要拉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我知道你不想見他,也許是害怕見他。”
王寶駒聽到此處,方知這兩人並非約好來談話,而是金少爺先躲到這裡,又被林教授找見了——林教授一如既往地靠不住,受了翠兒的托付幫忙找人,找著找著跟人一起消失了。
“病房裡都在找你,你要在這兒躲到什麼時候呢?”
求嶽不吭氣。
“好,那我來跟你說一個秘密,之前在成都的時候,白老板偷偷來問過我一件事兒。”
“……問什麼?”
“問你的病。”
在成都的那幾天,劉湘叫他們多住幾日,大家不好推辭,隻得留下——劉湘想問武器製造的事情,林教授要啥有啥,狠狠地驚才絕豔了一把,不光化工物理在行,簡直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糊弄劉湘是夠了。
總之讓他們回去揍劉湘的底氣提升了一個台階。
露生也看在眼裡。
臨走前的晚宴過後,露生便來找林繼庸:“林教授,你見多識廣,不知醫學上有沒有涉獵?”
林繼庸正給文鵠改裝武器:“懂一點兒,你先說說看。”
露生躊躇片刻:“有沒有一種病,會讓人精神敗壞,行動憊懶,整個人性情都變了?”
“這不就是肝氣鬱結?”林繼庸搔搔眉頭,“找個大夫看看唄。”
“看過,西洋大夫也看過,可都說不出是什麼毛病。要說是心病,又不很像心病。怕光怕人怕聲音,整天地躺在床上什麼事也不問,東西也懶怠吃。”
“呀,狂犬病。”
露生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