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8133 字 9個月前

秦淮河上總有一個名字來作為時光的標誌,陳圓圓之後是柳如是,柳如是之後是董小宛,這些傾國又傾城的名字永是伴隨著戰亂和時代的更迭,但又仿佛離世絕塵地隔絕於動蕩。它們是舞低楊柳樓心月,也是歌儘桃花扇底風,它們凝聚成秦淮河寧靜蜿蜒的河道,優美地流過明的興亡、清的起落,為一朝又一朝的繁華獻上夜夜笙歌。

兵戈有沉寂,而秦淮河從未沉寂過。

到了民國年間,秦淮河上叫得響的便是“白露生”三個字,風雅場中無人不知他的芳名。名伶和名妓到底還有區彆,除了生得美,還要唱得好。白露生是的確既生得美豔,也唱得精妙。因此他雖然不是女子,卻壓倒釣魚巷的一切鶯鶯燕燕,獨占秦淮風月的魁首,成了秦淮河上新的標誌。

他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所奇之處,向前說有許多,向後說還有許多,仿佛秦淮河上飄蕩的胭脂水,是前不見來路,後不見儘頭。隻說當年姚玉芙旅來南京,也在得月台聽了他幾場戲。起初是聽個樂子,末後越聽越驚奇,隻說:“怎麼有這樣人才,憋在南邊兒,早該去北平了!”

此人是梨園名宿,一生慧眼識珠無數,又聽說這白老板年紀甚小,不禁就生了兜攬之心。於是親自找到後台,開門見山地問:“今日得聞雅音,真正驚豔,我想收你做個徒弟,剛與班頭都說妥了,現下單問你的意思,不知你肯是不肯?”

梨園之中,盛行師門裙帶,姚玉芙係出名門,又與白露生相差十餘歲,他是前輩,露生是晚輩,前輩主動開口收徒,是提攜,也是賞識。而白露生不說願意,也不說不願意,隻是抿著嘴兒笑。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無珠:“你不認得我是誰?”

白露生退開兩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陳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師弟,梨園裡第一流的人物,我們雖然燕雀之輩,也認得您鴻鵠高名。”

這話說得文雅,竟是讀過書的樣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臉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還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露生見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名滿天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天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麵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天津□□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巴結,隻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誰知那頭溫溫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我隻在這裡,不去彆處。”

“這是怎麼說?不是我說狂話,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紅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場,北平決不遜色,隻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姚大爺什麼人物,屈尊見你,你少拿喬。”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喬張作致,便和顏悅色地止住班頭:“彆罵他,你叫他自己說。”

白露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身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園,有人隻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誌’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誌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小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說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誌氣,難道不在光耀梨園,隻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說話天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天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天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麼了。”

這話並沒有什麼可羞澀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說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頭來:“先生說得很是,隻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說聲音越低,隻是語氣中含了柔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愛,還望姚先生彆見怪。”

——這話說得太是任性,隻是他容貌極美,語調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樣也生不起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麵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豔而不俗。戲上說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情,心裡忽然一動,已經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後,他尚與人談起這個孩子,那人聽罷大笑:“你這些年常在北邊兒,不知道南邊的事情,彆人我不清楚,這個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見過那麼多愛擺譜的角兒,沒有比他更輕狂的——怎麼偏叫你看見了!他說的這個知音,我也認識。”

玉芙自然追問是誰,那人笑道:“沒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孫子,金世安。”

此人是個戲園經勵,也就是後世常說的“經紀人”。這類人於行內大小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當時閒暇無事,他便給姚玉芙攤開了細講:“他那個春華班的班頭,姓張,她老爹原也是咱們行裡數得著的人物,進過宮、麵過聖,領過侍奉的祿銀,真正的南曲世家。隻是到了丫頭這輩就沒什麼大出息可言,從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戲園子裡唱昆腔那個張姑娘,就是她了。”

玉芙點頭道:“怪道我說他唱得好,原來是師承有名,不像野路子出來的。”

“有什麼用?嗓子一倒,淪落到釣魚巷裡養兔子——所以她才買了這個白露生,專調|教了來,在相公館子裡兜風攬月。從小的當做女孩兒養,取個丫頭名字,就叫做白玉姐,你說可笑不可笑?”

玉芙掩口而笑。

經勵拍著腿道:“其實說來也是可憐,五六歲的孩子,失親少眷,教人賣了去做這些沒臉麵的勾當。也是他命裡有些貴人運,年紀不到開臉的時候,先在得月台轉場子唱戲,不知怎麼合了金少爺的眼緣,給他改了這個白露生的名字,又給贖出來,不做彆的,乾乾淨淨地搭班子唱戲。這兩人什麼關係,還用得著我細說嗎?他不肯來北平,大約也是戀著這個金少爺,才不肯走。”

此事南京城人儘皆知,如同董小宛連著冒辟疆,李香君連著侯方域,白露生的名字就連著金世安。

才子成就佳人,富豪成就名伶,這種名伶有情於恩客的事情,行內司空見慣,玉芙是住得短,所以沒聽說。他有些驚訝,倒也不覺得鄙夷,回想白露生當日癡癡切切的神情,“原來如此,我看他不像是為財為勢,仿佛是真有情意的樣子,大約年紀小,沒經過事情,一時迷住了。”

經勵笑道:“何止有情有意,好得隻恨不能三媒六聘!他的戲,金少爺必定捧場,金少爺不到,他也不肯拿出十分功夫。”又道:“若放在咱們這裡,管你是什麼名角兒大腕兒,乾我們這行,不就得笑臉相迎四麵賓嗎?所以說南邊人沒有見識,他這樣矯情,偏偏還都就著他!聽他的戲倒像等觀音施舍楊枝露,還得看金大少的心情!”說著又拍玉芙的肩:“你也不必可惜,這姓白的小子胸無大誌,不肯出人頭地,倒一心做個相公,天涯何處無芳草,他也不配做你的徒弟。”

姚玉芙聽他說罷,凝思片刻,微微搖頭:“你說錯了,我看他以後必是青衣這行的翹楚。”

經勵驚訝道:“他唱得好,我是知道的,但要說翹楚,恐怕離你和梅先生二位還遠了去了!更何況這人隻顧私情,不顧長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何成就?”

玉芙笑道:“他什麼年紀,我們什麼年紀?你說他用情,這就是我說他能成就的地方。咱們這一行,凡能唱出名堂的的,要麼身上存著戲骨,如我師哥一般,上了台子,扮上什麼就是什麼,下了台子,前塵往事一概忘卻。那是我們學不來的功夫。又有一種人,天生的情種,戲裡戲外,他全當真的——這樣人唱戲,嘔心瀝血,如癡如狂,彆有一種動人心處。據我看來,天南海北,聽戲的客人誰也不是耳瞎眼瘸,孰好孰壞,人眼裡辨真金——彆說南邊人願意捧著他,他就是來北平,未必不能與我和師哥打擂台呢!”

這話把對麵聽楞了:“照你這樣說,竟是我小看他。”

玉芙自覺自己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又想著白露生那般喉音清越,作態嬌美,扮演麗娘便有生生死死之態,扮演貴妃便有閉月羞花之容,豈是貌美藝精便能成就,蓋因他無論扮演什麼,都是傾情而為,不禁點頭道:“他小孩子一個,跟我平白無故,我也沒有什麼謬讚他的道理。你隻說他唱戲怠慢,卻不知他台上功夫精到,一看便知他台下是一日也不曾鬆懈的。我說的對不對,等十年,隻管瞧著就是。”

他不愧是梨園名宿,看人極準,沒過兩年,白露生果然名聲大噪。紅到什麼程度?一時也難說儘,隻說南京人要聽他唱戲,都得遷就他的矯情脾氣——開台唱戲,須得金少爺人在南京城裡,金少爺若是旅行外地,一個月不回來,這就不得了了,白老板是保證關門不開張的。你要聽也容易,去榕莊街的白府小院牆根底下,聽他吊嗓,也能解一時片刻的戲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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