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矯情簡直空前絕後,可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越是拿勁,大家越肯遷就。倒不是南京沒有唱戲的人才,隻是未能有哪一個能像白小爺一樣,唱得曲儘衷情。台下,他是再生的董小宛與李香君,台上,他是活生生的杜麗娘與陳妙常,隻要他逶迤亮相,楚楚動人地開腔一唱,什麼矯情都是小事,隻剩下滿堂的如癡如醉。
若是回頭再聽彆人唱戲,真好像吃完熊掌對著菜湯,寡然無味了。
再說南京這地方,心態是複雜而微妙的,它自恃六朝故都,心裡高低看不上北平和天津,但是朝朝戰亂,又早被戰火磨平了誌氣。謝宣城說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佳麗地前當然有“自古”,帝王州前卻要加“曾經”,是江南自古佳麗地,金陵曾經帝王州——南京雖然經常“都”,但也總是不幸“故都”。好容易等到民國定都於此,南京人心中是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所以萬事都含著新都的傲氣,萬事也都含著故都的怨悵。
彼時京腔盛行,大江南北,誰不聽京戲,南京人卻總是不肯丟下昆曲,覺得它有笛有琴,到底高雅,它出自臨川四夢的湯顯祖,也出自一人永占的李玄玉,那是秦淮河畔無數的哀怨綺情,怎是鳴鑼響鼓的西皮二黃可以相比。白露生正是專擅昆腔,又師從秦淮舊部的南曲世家,因此仿佛成了金陵故都的某種象征。他的優美唱腔和矯情脾性,都恰恰敲中本地人心中的關節,是暗合了這城市總做“故都”的一場晦澀心事。
如故都一般優美,也如故都一般自矜身份。
因為這些個緣故,無論白小爺如何矯揉造作,南京的貴人們,皆肯買他的賬。再一者,他雖然於唱戲這件事上十分造作,台下為人卻不張狂,無論達官貴人,或是平頭百姓,一概溫柔相對。哪怕今日金少爺不在城裡,他不肯唱,也總是好聲好氣:“今日嗓子不成,教您白等,待我嗓子好了,您點哪出,就是哪出。”
旁人還能說什麼,白小爺就是秦淮河上的一輪明月——明月是天天都圓的嗎?
要賞月就要等十五,要風花雪月都齊全,這就叫做雅趣。
一切戲劇性的人物,都是來得跳脫,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紅大紫,卻未能料到他的中道隕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樣,白露生是開得早,謝得也快,梨園中人,二十一二歲,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白小爺卻在這個歲數,突然地銷聲匿跡。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有人說他得罪了金老太爺,被打斷了胳膊,又有人說他這兩年抽上了大煙,把嗓子弄壞了。
流言紛傳,傳來傳去,傳了半年。這一波流言還未平息,更聳動的流言出現了。
“白小爺把金少爺捅死了。”
起初大家誰也不信,隻當笑話,可是漸漸地仿佛真有其事,因為金少爺快一個月不見人影,理應參加的商會典禮也一概辭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於是流言甚囂塵上,愈傳愈真,每一張幽廊小窗下的嘴都為它增加新的荒謬的細節,每一堆魚攢鳥聚的腦袋都為它縫補新的前言後記。
不得不說,當流言在整個南京城裡繞足三十圈的時候,它就像暴雨後的秦淮河一樣,濁水裡的泥沙沉下去,清澈的、真實的事實浮上來,它們添加了白府丫鬟們說漏嘴的佐證,添加了白府管家頻繁出沒於醫院的行蹤,最後變成一個確鑿的事實——那就是金少爺的確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這麼確信,否則他作為南京商會的總會長,不會不出席大馬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儀式,但他應該也沒有死,否則喪儀早就張羅起來了。
白露生也不知去向何處,白露生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如果不是這場行刺,秦淮河的騷客們都快要把他忘了。
無數雙窮極無聊的眼睛,落在白府小院烏油漆的木門上。
木門緊閉。
如果這些眼睛長翅膀,那就可以越過這扇黑漆木門,越過爬滿金銀花的山牆,越過二進院門前泛灰的影壁,一直落到西廂那張檀木雕花的貴妃榻上。
當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著吃剛送來的滾白粥。
他樣貌溫潤,身材長大,手上無繭,目中無翳,一眼即知是自小生活優渥的富家子,金銀堆裡才養得出這樣人類良種的範本,隻是因為受了傷,臉色有些虛弱,尤其眼神靈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東張西望。
總而言之,他的眼神和他通身的氣度不大匹配,用膳的儀態也一言難儘,接過碗就埋頭苦吃。
管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擦一擦汗:“少爺,您說句話,外頭越傳越亂,老太爺早晚要知道,現在可怎麼辦?”
金世安在碗裡翻了個白眼,心想我怎麼知道怎麼辦,讓我先吃飯行嗎?
周裕見他不言語,擦著汗又道:“外頭小報得了消息,已經謠傳紛紛,您要再不露麵,恐怕商會會長的職位也難以保下。”
金世安舔舔勺子,那關我屁事。
周裕心想我的少爺,這什麼關頭了你還隻顧著吃,是真傻了不成?醒來六七天,除了吃就是睡,對所有緊急情報一律裝傻充楞,無論問哪件事都是“讓我想想”。
冒著觸怒少爺的危險,他戰戰兢兢地開口:“少爺,說句冒犯的話,難不成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金世安吧唧吧唧吃光了粥,滿意地點點頭。
“說得對,我就是什麼也不記得了。”
周裕老臉一白,晃了又晃,勉強沒有暈過去。
“怎麼會這樣?”他涕淚交流地跪下了:“少爺,話不可亂說,這是要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沒有亂說,因為我是穿越的呀。
金世安瞅著周裕欲哭無淚的老臉,心想老子堂堂海龍集團總裁,從21世紀穿越到你這個鳥不生蛋的民國來,我還沒委屈呢,你委屈個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