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回到榕莊街,已經是入夜時分。
白府裡靜悄悄的,隻柳嬸一人迎出來,服侍他沐浴更衣。柳嬸見金世安一臉的心事,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看少爺這個樣子,秦小姐隻怕就要進門了。
柳嬸在心裡歎一口氣。她是跟著白小爺從春華班出來的,一手帶大了小爺。雖然心裡明白,戲子薄命,更何況是個男旦,養在人屋簷下,隻是個玩物。金大少終究會成為彆人的丈夫,總不會和男人過一輩子。
白小爺對金少爺的情意,柳嬸都明白,這份情原本不應當。當初露生把金世安刺傷,柳嬸已經做好了陪著小爺逃出金家的準備,偏生白小爺一條筋,死也要死在金家。
柳嬸心疼她的小爺,更想起他素日許多恩德,隻願金少爺能放她小爺一條生路,各自過生活。誰知柳暗花明,少爺醒過來,兩人又好起來,親親熱熱地過了半年。可世間風波難平,該來的總要來。有錢人終歸是見異思遷,金大少今天興頭頭出門去,入夜才回來,壓根沒把白小爺放在心上。
——哪怕問一句也好呢!
金世安並沒察覺她的臉色,洗了澡便叫倒茶拿點心,他悶聲啃著酥糖,心裡還在想秦萱蕙說的事情。吧唧吧唧啃了半天,抬頭見柳嬸還沒走,忽然回過神來:“露生呢?”
露生怎麼沒出來迎他。
柳嬸忍氣道:“睡下了。”
金世安一頭霧水:“這麼早就睡了,他不等我回來聊天啊?”
柳嬸更氣了,索性跪下來:“少爺,你放白小爺走吧。既然是要成家立業,養著戲子也不好聽。小爺為你死去活來,你心裡要是沒有他,你就放他出了這個門。我給你磕頭。”
金世安就煩他們跪,一跪準沒好事,他一把扯住柳嬸:“哎彆,話說清楚,他又怎麼了?又抽上了?”
柳嬸伏在地上:“小爺打你出門就暈過去了,灌了好些水才醒轉,這一天不吃不喝地躺著,喂進去的東西都嘔出來了。”她怕金世安暴躁,“不是小爺不肯吃,他是太虛了,這些日子無日無夜地伺候你,什麼身子禁得住這樣折騰。”
金世安跳起來:“乾嘛不早說?人在哪?”
露生原本昏昏沉沉橫在枕上,聽見金世安的聲音,蒙矓睜開眼。
金世安在他床頭蹲下來,心中一陣迷之心虛,那個感覺像小時候考砸了找他媽簽字,又像業績不好的時候被迫跟股東開會,可惜金總是沒有婚姻經驗,更沒有出軌的經驗,否則他會知道,這種心情最像的是出軌老公回家麵對傷心欲絕的老婆。
他經驗雖然沒有,姿勢倒是很熟練,金總做小伏低地趴在床邊上,露兩個誠懇的眼睛。
“祖宗,又哭了?”
露生眼睛一轉一轉地看他,看了半日,飄飄悠悠地問:“你跟我說你不是少爺,是不是真的。”
金世安撓撓頭:“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嗎?咱們的小秘密呀,怎麼你又想起這一出了?”
露生不說話,眼睛盯著帳子。
金總在外麵浪了一天,白小爺在家做了一天的思想鬥爭,他原本想得清楚,少爺既然不是那個少爺,他也就不會愛他。可為什麼他說要成親,自己這樣難過?
他躺在床上一整天,無端地想起這半年裡金世安對他許多的好——粗糙的、幼稚的,可含著溫柔。那是過去少爺從來也沒給過他的東西。
自己真不配為人,露生想,果然戲子骨輕,水性楊花,旁人對自己好兩分,自己身輕骨賤也就把持不住。他憑什麼哭?又憑什麼躺在這裡要彆人來哄?
他憑什麼舍不得人家?
白小爺越想越羞愧,要是金世安不來也就罷了,來了又低聲下氣,這時候也不好再哭,連忙坐起來,隻是淚已經在他眼睛裡醞釀了一整天,要收也收不住,坐起來就是兩條長江往下淌,看在金總眼裡,是我們黛玉獸又委屈上了。
哎!自己養的黛玉,跪著也要哄,金總被白小爺兩行眼淚弄得暈頭轉向,他扶起露生,用枕頭靠住:“我聽說你暈倒了,為什麼?生我的氣?”
白小爺心裡哪還有氣,總之一見他這呆樣,氣也沒了,心也軟了,白小爺嬌滴滴拭去眼淚:“並沒有,一時中暑罷了,你彆聽柳嬸胡說。”
你這個矯情腔調是最騷的,金世安托腮看著他,悶聲笑起來。
露生給他笑得不知所措:“你笑什麼。”
金世安賤道:“我笑你心裡不高興,臉上還要裝逼。”
露生彆過臉不理他。
金總笑著拉他:“哎,我們黛玉,不氣不氣,都是哥哥不對,出去泡妞也不帶著你。”他端過粥盞,“想不想知道我今天在外麵乾什麼了?”
露生見他笑得奇怪:“不是和秦小姐見麵嗎?”
金世安把調羹送到他嘴邊:“先吃飯,你把這碗稀飯吃了,我就告訴你我今天乾嘛了——太精彩了,峰回路轉,秦燁這個王八蛋,老子非給他一個下不來台。”
粗糙的直男風格,喂飯就快湊到臉上了。露生帶淚的臉又紅起來:“我自己吃就成。”
“少廢話,快點兒,又逼我用嘴喂你?”
露生定定看他,心頭一陣亂撞,他不敢再推,乖乖吃了粥。
粥是柳嬸盯著熬的,蓮子芡實,滾得稠爛,金世安看露生一口一口全吃淨了,又笑話他:“柳嬸說你吃什麼都吐,我看也沒吐啊?這不是胃口挺好嗎?”
露生漲紅了臉:“大概是晚上受用些,也覺得餓了。”
金世安拿過空盞,擠在床上:“是因為哥喂你,所以好吃,懂吧?”
露生不料他這樣擠上來,惶惶退了兩寸,金總一臉淫|笑:“乾嘛?我又不搞你,往那邊去去,我晚上在這睡,今晚咱們有個大議題。”
露生真嚇了一跳,金少爺過去也和他同榻而眠,但那是小時候。他初來怕生,死活不肯離了少爺,少爺毫無辦法,便帶他睡下。自從他在少爺身邊遺了一攤東西,兩人都覺臉紅,金少爺含笑道:“你也大了,以後自己睡罷。這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男人常有的。”
再往後,金少爺來他房裡說話,便是一同臥著說到半夜,也終究不肯留下來。
現下金世安冷不丁說要在這裡過夜,露生一麵慌張,一麵連耳朵也紅了。金世安像個翻了背的王八,眉開眼笑地紮在床上:“白露生同誌,基眼看人基啊,老子之前陪你也沒見你臉紅,慌個屁?”
露生不知什麼是“基”,臉紅了一會兒,輕輕搖世安的手:“少爺,快說說今天怎麼回事。”
金世安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少爺說不了,喊哥哥我就說。”
露生被他弄得無法,輕聲細語地喊:“哥哥,是怎麼樣,你彆急我。”
金世安在被子裡裝死。
露生皺眉推他:“到底說不說呢。”又軟了聲音道,“秦小姐不好看嗎?”
他不問還好,一問金世安就縮起來:“彆提了,婊|子臉。就她那樣,砍我的頭我也不會娶。”
可憐秦小姐,造了什麼孽,被金少爺這樣編派。
露生十分意外:“秦小姐是大家閨秀,怎會長著……長得……不端莊?”
金世安吹了個唾沫泡:“她跟我以前的女朋友長得太像,你不知道,那個婊|子,我看她就想打。秦萱蕙再怎麼無辜,我也喜歡不上——哎你說她也是有意思,等了六年啊!你那少爺可真夠絕情的,吊著人家妹子六年不放話,簡直渣男典範。”
露生聽他說著,心中酸澀,還能為什麼——為著每次金少爺去見女孩子,回來他必定一場大鬨。金少爺恐他生氣,能推則推,六年裡情場上周旋,不過是為了這些女孩子的父親有用而已。
靜了一會兒,他支開話頭:“你原先……和女朋友不好?”
“沒跟你說過啊?她是個潘金蓮,一點良心都沒有,騙了我的錢跟彆人跑了,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媽除外。”金世安惱火地翻個身,又坐起來,“這個不重要,秦萱蕙跟我說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說金家現在情況很不好。”
要談到金家的情況,就要談到蔣介|石和張靜江這兩個人。蔣介|石金總當然了解,蔣光頭嘛娘希匹,張靜江他就不太知道了。
“張老先前是常委主席,以前是跟著孫先生的,後來又幫著蔣公。”秦小姐抹著淚說:“明卿哥哥,你這是考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