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江岸, 漸行漸遠,遠離岸上的人間燈火。金世安和露生坐在船裡,各自搓著手,默默無言。
臘月裡,猶聽得到碎冰在水上飄過的聲音, 兩人都伸頭去看。船老板捅旺了爐子,笑道:“二位好福氣,往年這個時候江封冰麵,行不得船。這是要去上海探親訪友,還是做生意?”
露生委婉地岔開話頭:“對不住, 快過年了還要您起錨。”
“這算什麼?我婆娘蒸的米糕, 二位不嫌棄,就用一點!水上討生活, 還講究這麼多嗎?”
三人都笑起來,船頭小艙又傳來婦人和孩子的笑鬨聲。
這聲音令人感到溫暖。
船老板給他們送上一碟米糕, 便關上艙門, 自去休息。露生見世安垂首不語,怯怯問他:“你說共|產黨以後能得天下, 是真的嗎?”
這話提起了金世安的興趣:“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可是蔣公一直剿共,咱們報紙上不也看見,共|黨都逃到深山裡去了。”
“露生,有些事情, 誰也想不到。”世安握住露生的手, “你以前能想到, 咱們會這樣跑出來嗎?”
露生含笑搖頭,又問:“那以後的中國是怎樣的世界?”
“很厲害的,反正跟美國不相上下吧,特彆有錢。就像我們海龍啊,旗下很多公司都往國外出口東西,老外見我們都說漢語,不會就得請中文翻譯。哎,去了國外個個見我都點頭哈腰,洋妞兒各種投懷送抱——還有火箭上天呢!跟飛機不一樣,人送到月亮上,跑一圈兒再下來,這對中國都是小意思!”
露生聽得羨慕,又覺荒誕,抿嘴隻是笑:“沒見過你這樣吹牛的,反正信你胡謅呢!”
金世安不急不躁:“不信拉倒,總有你打臉的時候。”
“那咱們是為什麼去上海?”
金世安一時語塞——他是看多了諜戰劇,迷之相信地下黨都在上海。是啊,人海茫茫,往哪兒找地下黨?
露生見他臉紅臉白,不由得又笑:“八成你是想著去上海玩,對不對?”
“玩可沒那個錢,我們得想辦法,看看什麼地方願意要當兵的,反正先去溜著唄。”說著,世安又去撞露生的胳膊,“彆人要是問咱們什麼關係,我怎麼答啊?”
“就說我是你弟弟。”
“我哪有這麼好看的弟弟,說老婆行不行?”
“好不要臉,再說這話,到了上海咱們各投東西。”
兩人說著,你推我搡地笑個不停。
他們畢竟是年輕人,一時的離彆雖然惆悵,可想到今後天高海闊,再也沒有人能拘束,他們又興奮起來。世安看著露生,露生亦回望於他,兩人心中未嘗想到這是真正的星夜私奔,各種對於冒險的期待在他們心裡胡亂燒著,燎成爐裡紅豔豔的火。
江麵上的夜風吹過來,他們偎成一團。露生想,困了他十幾年的地方,他到底走出來了——原來這樣容易!
可不是嗎?隻要真心相待,走出來不就是幾步路的事情嗎?
一夜過去,正午時候,金忠明獨自坐著,齊鬆義輕輕下樓來道:“少爺已經走了。”
金忠明一動不動。
齊鬆義擦擦汗道:“兩個姨娘也不見了,大約是少爺帶走的。”
金忠明這才點點頭:“他這份仁義到底沒丟,是我的孫子。”片刻又問,“可知去哪裡了,帶錢了沒有?”
老太爺到底是心疼孫子,齊鬆義想,分明變著花樣把少爺送走了,這還沒有一天就開始牽腸掛肚。他也為難:“隻知道船順江走了,兩條船,像是往上海去了——要不要著人去接著打聽?”
“打聽什麼?這時候再去找他,不是讓人起疑心麼?罷了,就去散散消息,說他帶著戲子私奔離家,我以後沒有他這個孫子。”金忠明長歎一聲,站起身來,“你打點了這些,也回鄉去罷。石瑛向來的鐵麵包公,不肯徇私,你在金家許多年,不要白白牽連進來。”
齊鬆義落淚道:“太爺彆說這話,石市長肯來探訪,這意思就是還有轉圜。”
金忠明搖頭道:“他的話還不夠清楚嗎?是等著我負荊請罪——不求他能說些好話,隻求不要落井下石就是。”
主仆兩人在當午的日影下,一坐一立。金忠明想,他們家大約是命中該有的人丁稀薄。金世安真是胡來,可他這個長輩難道就不胡來?愛妻離世,他不也是一樣連續弦也不肯娶嗎?
兒子亦是如此,兒媳得了癆病,兒子在旁照應,誰能想到富貴夫妻,雙雙癆死——這份癡情,原是他金家祖傳的脾性,不用誰教導。
世人都知道,金家沒有姨太太,太爺如此,老爺如此,少爺一樣如此。一生一世一雙人,誰也勉強不來。
他又想起金世安小時候,他從句容把他接來,他那時那麼小!卻懂得恭恭敬敬叫他爺爺——他生怕這個孫子有一星半點的長歪,奶媽隔年一換,又專從績溪聘了教書先生來做管家。
孩子到底會長大,長大了再也不由人。這個家,終究要散了。
金忠明瞅著寒冬裡淡薄的太陽,忽然覺得眼前蒙矓,齊鬆義在旁哽咽道:“太爺彆難過。”
“我何嘗難過。”金忠明溫聲道,“人老了,風吹眼睛罷了。”
頂著私奔名頭的兩位革命青年當然不會知道這些。他們清晨入城,驚奇地打量這座晨光中的大都會——露生是因為許久不曾出門,金世安是因為穿越的新鮮,原來老上海真和電影裡的布景差不多,他心中大樂,有種影視城旅遊的錯亂親切。
雖然說好了參軍抗日,可燈紅酒綠的上海灘哪有鬼子可打,隻有熙熙攘攘的街市等著他們並肩去逛。金總腦洞神大,還指望走在路上能來個地下黨給他塞個小傳單——這是毫無疑問的傻叉思維,其實也是惰性使然。和那個時代所有喊著救國的年輕人一樣,他們嘴上愛國,可不知向哪裡去愛,早上起來把“愛國”兩個字想一遍,然後吃依然吃,喝依然喝。
愛國畢竟太遠了,青年們能做的,隻是上街遊|行喊喊口號而已。而真正的老上海並不是主旋律電視劇,人們忙著生活,畢竟快要過年了,熱烈的年味一樣彌漫在這個半殖民化的都市裡。
兩個異鄉人走在街頭,身邊全是吳儂軟語,他們聽不懂,也不必去懂。他們活在與世隔絕的快樂裡,高談闊論個沒完。
金世安道:“我得改個名字,不然我爺爺抓我,那不是很危險嗎?”
這話有理,露生看他:“改個什麼?”
金總早就想好了:“就叫龍霸天。”
露生撲哧一聲笑了:“怎麼聽著這麼不雅,像個土匪流氓。”
“那就趙日天吧。”
露生笑得捂住心口:“橫豎脫不了這個‘天’字嗎?”
金世安自己也笑起來:“好意思笑我嗎?瞧你這名字,取得酸溜溜的。”
“知道什麼,這是一句古詩,李白的。”露生教導他,“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