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金少爺過去給他改的名字,而這一節,露生也不知自己出於什麼心態,隻是避過不提。
金世安咂咂嘴:“那我跟你配一對,你取頭一句,我取最後一句,就叫金秋月好了。”
露生忍不住又笑:“要改也像男人些,‘秋月’也太香豔,要麼就換這兩個字,你看好不好?”
他托起世安的手,在他手心裡一筆一劃寫著。
金世安被他纖細的手指搔得一陣心癢。
“——求嶽?”
“所求英雄誌,如山亦如嶽。這個好不好?”
當然好,太好了,符合爽文男主狂拽酷霸的人設,金總滿意地搓手:“我喜歡。以後我就叫金求嶽,明天去做個名片!”
“怎麼動輒就是花錢,取個名字自己記著也就罷了。”露生立刻不許,“你這手裡撒錢的毛病,一定要改。”
“我到上海,花出去什麼錢了?都給你管著。”剛改了名的金求嶽笑起來,“我媽管我爸的錢,都沒你小氣!”
周裕把白府裡所有的錢都打點了,他們不缺錢,求嶽是燒錢還嫌慢的人,所幸露生節儉,一個子兒也沒有浪費。兩人在百貨商店裡東看西看,露生哪樣也不許買。
“這要留著做路費,房錢飯錢,處處都是花銷。”露生精打細算,“上海若是沒有門路,咱們往北去。到了北邊我就跟班唱戲,保證門庭若市。”
迷之包養感,這讓金總很尷尬。
露生像是察覺他的尷尬,微笑牽住他的手:“周都督大戰赤壁,魯子敬助他萬擔糧;劉皇叔古城聚義,就有劉辟來送軍馬。自來名將都有人襄助,你有英雄誌氣,怎把這點財帛小事放在心上。”
金求嶽同誌突然覺得有點兒害臊,心中說不出的暖意,他文化捉急,實在不足以表達內心澎湃的情緒,憋了一會兒,他冷不丁道:“露生,我想親親你。”
露生丟了他的手:“剛說你有誌氣,又說這樣沒德行的話!”
金求嶽笑著看他,口中把新名字翻來倒去地念,心裡想著,這名字不知是否能開啟他酷炫的劇情。
兩人玩得累了,在外頭吃了東西,並肩向旅店走。這一天下來逛得兩腳清酸,隻買了一包糖蓮子做零嘴。
“你喜歡吃這個?”
露生拈了一顆含在口裡:“其實我愛吃甜的,隻是怕壞嗓子,唯有這個東西潤喉養肺,既可以解饞,又不傷喉嚨。”
“你真的超小氣,就買這一小袋,買一缸慢慢吃啊。”
露生含著蓮子,不肯理他,直將那顆蓮子含軟了咽下去,方說道:“出門在外,買一缸怎麼帶?又不是天天吃它。”
求嶽揶揄道:“從店裡出來你就沒停過嘴,嘴上說不要身體很他媽誠實。”
露生又從他手上拈了一顆:“偏你話多,此刻就是嘴饞,又能怎麼樣!”
“不要彆的什麼嗎?”
“有這就夠了。”露生吃得津津有味,“在家柳嬸還不許我多吃呢,今天非要吃痛快了。”
偏偏旅店樓下坐著個小販,賣些不入流的胭脂頭油。露生一眼瞧見他小車上的白瓷小罐,不禁拿起來細看:“原先班子裡常用這個,倒好些年沒見了。”
小販正等著回家,趕著笑道:“雪花膏,您要我給您便宜——一塊錢。”
露生放下瓶子:“算了吧,賣得這樣貴!”
小販還沒來得及冤屈,求嶽一把拿起來:“這點兒錢你也還價?喜歡就買給你。”露生還要再說什麼,求嶽把那個光滑玲瓏的瓶子放在他手上,“我送你的,第一件東西,不要拉倒。”
露生便不言語,眼看著求嶽將一個銀洋放在小販車上,拉了他上樓去。
進了房間,露生才笑道:“我剛才就是誆他一誆,這東西怎麼也得五塊錢,賣這樣便宜,隻怕是假的——偏偏你最傻!”
金求嶽愣住了:“那你乾嘛不說?”
露生抿嘴一笑:“你送我的東西,再假也是真心,哪怕不用呢!我留著頑。”
金求嶽傻笑起來——兩人突然都覺得不好意思,低頭看那個女人用的香膏瓶,樣子十分精致,露生奇道:“這倒也不像假的。”
他打開來看,聞了又聞:“味道也正,是這個香味,怪事,真貨怎麼一塊就賣?”
“是不是偷來的。”求嶽在一旁扯淡。
露生更疑惑了:“要偷都是錢和首飾,這雪花膏又不值錢,還是新的,我看他車上好幾瓶——誰偷這個?”
金求嶽勾住他的肩,涎皮賴臉道:“你這麼喜歡,明天我給你偷一車來。”
露生拍開他的手:“說了一萬遍也不改!哪天能不聽你說兩句缺德話!”
夜深了,求嶽湊在桌邊,看露生一件件拆開衣服的裡子,每件衣服裡縫進一點錢。他看得新奇:“你這手藝絕了。”
露生點頭笑道:“出門在外,免不了被賊盯著,剛說偷東西,我想著還是縫些錢在衣服裡,萬一丟了荷包也不打緊。過去走班子的人,都藏一點錢在身上。”
求嶽瞧他飛針走線,度量道:“在上海也玩了好幾天,等過了年,我們去北京吧。”
“北京……可是北平?”
“嗯,那裡離東北近一些,要麼去天津也成。今天在路上不是聽人說天津在募兵嗎?去那兒碰碰運氣。”
馮玉祥正在天津招兵買馬,金求嶽模糊記得,曆史書上對這個人的評價頗為正麵,他比蔣|介石要來得靠譜。
露生道:“你真想當兵?我隻當你是說著玩的。”
求嶽回頭看他:“露生,說實話,有時候我也希望曆史會發生變化,如果不變,那以後南京會死很多人,叫做南京大屠殺。中國要等到1949年才解放,中間會打很多仗,死很多人。你老覺得我在騙你,可我說的都是真的。”
露生見他神色認真,也不與他爭辯,隻是笑一笑,又低下頭去看針線。
他們都覺得迷惘,金求嶽想,明明後來把這段曆史說得淒慘無比,可是現在的上海,一點都看不出朕兆。
正說著,忽然外麵傳來喧嘩,遠遠的一聲驚叫,把兩人都嚇住。過了片刻,又一聲,再接著便是許多人大喊的聲音。
兩人推窗向外看——遠遠地火光衝天,濃煙從城的另一端滾滾漫開,又漫入無儘的黑的夜裡。他們將將聽慣了這城市醉生夢死的逸樂聲音,而各種聲音都忽然停止,舞廳的小號,妓|女的笑鬨,印度警察的嘶吼,都停下來,無限暴|亂的呐喊聲淹沒了一切,伴著通天徹地的大火,把黃浦江煮得沸騰起來。這一天是1932年的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