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提起戰爭, 往往隻記得最血腥、最殘酷、最無人性的那一章節,而暴行發生之前,總有許多力量推著它走到台前。大的戰爭有許多小的衝突來鋪墊,猶如大病之前有許多小的不適警醒著身體。
這是後人的看法,後人的觀點, 而對於1932年初的求嶽和露生而言,他們在短短的七天裡,深切感受到“亂世”二字的近在眼前。
如他們所見,日本人焚燒了上海的店鋪和倉庫,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挑釁國民政府。從他們望見大火的那一夜開始, 整個上海陷入騷亂, 而這場騷亂來得莫名其妙:日僑燒了中國人的工廠,又集結起來去遊|行, 宣稱中國人對他們進行敵視和排擠。
被焚的是三友實業社的倉庫,人們聚在旅店的大堂裡, 議論紛紛。這間以蠟燭和毛巾起家的實業社, 一度在國內獨領風騷,誰想到竟會遭此大禍。眾人都說, 這一燒下來,三友老板隻怕跳江的心也有了。
街上一片混亂,求嶽和露生被堵在旅店無法外出,店老板安慰他們:“沒事的, 沒事的, 過幾天就好了。”
情況並沒有好轉, 反而急轉直下地惡化。到28日夜裡,人們都聽到日軍的轟炸機從頭上盤旋而過,然後是震耳欲聾的炸裂的聲響,大量軍艦在黃浦江上集結,還有航母正在開赴過來。
這座彙集了中國財富與金融的城市,在一夕之間披瀝戰火,真正觸動了國人的神經——怎麼敢打上海?這裡多少洋人住著,好些外國使館,日本人不要命了嗎?
與遙遠的東北不同,幾十年裡,上海的半殖民化使得人們一直認為它是一個安全地帶,某種意義上來說,上海不屬於那時的中國,它是全球淘金者的樂園,被各方勢力所把持,官權貴富都紮根於此,張靜江也在這裡。大家都覺得,哪怕全中國都打起來,上海也不應當挨打,洋人的地方,要打也有洋人護著。
而戰爭永遠比電影和來得出乎意料,它的劇情轉折不需要鋪墊。
大家先是觀望了幾天,有人還想著趁火打劫,露生這才明白,小販所售的的確確是贓物,還有更多的贓物被廉價地叫賣起來。
沒有人想貪這個便宜,市民們觀望了數日,終於發現大事不妙,上海的混亂已非洋人的外交可以解決。無數人湧向火車站和碼頭,而碼頭根本無法行船,全是軍艦。慌亂的人群像禽獸一樣被軍隊趕來趕去,在街上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碰。中國軍隊和日軍互相開火,難民們隻有四處奔逃,卻又無路可走,於是大家又隻好退回去。
有家的人躲在家裡,露生和求嶽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投宿的旅店於28日當夜就遭到轟炸,露生眼見旅店老板橫屍在殘破的樓梯上,忍不住惡心要吐,金求嶽抓著他的手厲聲道:“少矯情,跟我走!”
向哪裡走?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隨著奔逃的人群,抱頭躲避天空落下的炮彈。很快地,他們見到了更多屍體、更多廢墟。行李早就被擠掉了,露生什麼也顧不上,隻用力抓著金求嶽的手,隨著他一路狂奔。走到閘北,轟炸越發猛烈,炮彈在他們眼前炸開,每走一步都踏著殘肢碎肉。忽然轟炸停了,天地一片寂靜,又有無數的人從廢墟裡探頭,大家又是一陣亂跑。
像是等著狩獵似的,又一架飛機過來,炮彈正撒在他們頭頂上,大家都閉目待死,可炮彈好像被風吹歪了,落在彆處,他們睜開眼,卻有無數的碎瓦彈片鋒利地削向人的身體。
什麼也看不見,有些人還來不及睜眼,已經在煙塵裡被削去了性命。
濃煙過去,露生再看自己的手,握著一隻斷手。
他腳下是屍體,頭頂是滾滾的濃煙,而眼前全是人,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的人,四麵八方地喊著、跑著,有軍人大聲呼喊:“往北走!不要上街!往北走!”
露生呆立在原地,又有人推著他向前走,把他擠到路邊,他握著那隻手,心中是無法形容的恐懼與絕望。
金求嶽死了,就這樣死了,留下一隻殘斷的手。他一瞬間發了瘋,所有人都在向北去,而他掉頭往南跑,心裡什麼也不想,他要找著金求嶽的屍體,死也得死在一起。人群的洪流淹沒他,踏著他沒頭沒腦地向北湧動,露生抱著那隻斷手,滾到路邊,這時候也忘了哭,他在從未經曆過的可怖的場麵裡異常冷靜而鎮定,他把那隻手塞在懷裡,一步一步往回走,眼睛隻盯著路邊的屍體——怎麼哪個都不是?
又有人推著他:“往北去!掉頭走!”
露生躲開他的手,依然向南走。
他可能真是瘋了,一陣一陣開槍的聲音裡,開炮的聲音裡,他怎麼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露生!人呢?!露生!”
露生茫茫然抬頭,有人一把拉起他,那人嗓子啞透了,煙熏火燎地吼:“傻逼嗎?跟上來!”
他被他用力拉著,無從抵抗,一路穿過人群,不知是向什麼地方跑,飛機又來了,他們一頭鑽進廢棄的房子裡,這大約是個飯店,還有許多桌椅翻倒在地上,玻璃全碎了。
他這才看清,拉著他的不是彆人,就是金求嶽。求嶽一臉的灰土,整個人完好無缺,滿麵怒容:“操|你|媽叫你抓著我你他媽抓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