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嶽眼看一群群人為一口冷飯爭吵叫鬨,又見前線下來的卡車運著傷兵轟隆隆地駛過,心裡想不難過也難過。他是在中國的自信心裡成長起來的一代人,談到中國是“厲害了我的國”,對自己的祖國,心中隻有膨脹,沒有什麼自卑,最多是看看鍵盤俠們吐槽中國遊客沒素質,中國商品傾銷沒底線,他是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景象,可又覺得這樣的景象太熟悉了,想了又想,發現那很像是電視裡的伊拉克和敘利亞。原來亂世從來都不遠,它遠不是因為它是曆史,而是因為你不在戰亂之中。
求嶽在那頭思緒萬千,露生這裡卻逢著故人。他在另一條路上小心詢問,順帶留心給求嶽帶些吃的——金總婚雖然沒結,GAY也是頭一次當,愛妻的態度卻很端正,從衣服縫裡拆出最後的錢,仔仔細細,都交在露生手裡。露生尋思著買塊山芋,自己把皮吃了,到時候告訴求嶽,就說等不及他,已經先吃了——騙那個呆子還不容易?嘴上留一點殘渣就是。邊想邊笑,看路邊受傷的流民,又覺可憐,徘徊之間,忽然聽旁邊有人啞著嗓子遲疑地喚:“白小爺?”
露生略吃一驚,未料這裡被人認出來,回頭一看,原來竟是春天來訪他的陶士官。
陶士官臉也破了,手臂也負傷了,隻是見了本命愛豆,依然忍不住激動臉紅,露生未敢說出金家大少和自己同行,隻求陶士官收留自己。
陶士官躊躇再三,還是拒絕了。
“上麵有令,不得擾民,也沒有募兵的意願。白小爺,你怎麼流落到這裡了?”
露生柔和地笑:“命當如此,您不也是在這兒嗎?我們下九流的人,自然不比軍爺,卻也願意保家衛國呢。”
陶士官被他說得不好意思,正一正軍帽道:“現在當兵吃不上飯,你看我的衣服,也冷得很。”
他說的是實話,露生見他抬起的手上已經結滿凍瘡,凍瘡下又壓著老繭,許多開裂的血口子。
陶士官覷著他的神色,謹慎道:“白小爺……金少爺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露生見他問破,隻當是金忠明四處在找,隻好垂頭笑道:“是在一處,您都知道了。”
陶士官神色有些不豫:“……他不知道家裡出事了嗎?”
“出什麼事?”
“金老太爺進班房了,聽說因為囤積居奇,他自己先去請罪,誰知道牽連了彆的事情,不但沒討上好,反而直接關起來了。”陶士官歎息,“這邊打仗,原本就缺錢缺糧,金家這次怕是要被掀個底朝天。”說著他又看露生:“聽說你是被金大少爺帶出來的,我還以為是謠傳,你們彆回南京,我出錢送你們去北平吧。”
露生聽得麵色煞白,半天才說:“不必了,陶長官,謝謝你。”他望望陶士官的手,隻猶豫一瞬,便將貼身藏著的雪花膏拿出來,放在陶士官手裡,“冬日寒冷,你是要上陣殺敵的人,拿著潤潤手,或許好受些。”
陶士官哪裡肯收,反從身上摸出兩個大洋,死活塞給露生:“這裡到底是前線,白小爺,你快走罷,我失陪了。”
露生目送他離開,回頭尋著金求嶽,一五一十將陶士官的話說與他聽。兩人都沉吟,露生道:“哥哥,太爺恐怕是故意使計趕你走的,金公館規矩那樣嚴,我就納悶,怎麼你出來一個攔的人也沒有。”
求嶽低著頭:“那又怎麼樣?他還是個奸商,我跟他三觀不合。”
露生勸道:“我在金家十來年,太爺什麼人我知道。他氣性雖大,可決不是奸惡之人,更不會做賣國禍民的事情。哥哥,你不可為一時之氣冤枉了太爺。”
求嶽被他說得焦躁起來:“那怎麼辦?”
露生抬起臉來:“參軍的事先放放罷,太爺七十的人了,經不起折磨。”
金求嶽窩火極了——他一個穿越男主,一次英雄都沒逞上,反而讓許多人為他受累。他看看露生,煩躁道:“我回去,你去北平。我爺爺見了你估計更生氣。”
露生輕輕牽住他:“說定了天涯海角咱們總在一處,你怎麼說話不算話。”
這話說得萬般柔情,求嶽原本一腔心事,並沒有多餘的腦子談情說愛,忽然聞得露生這一句,兩個人想起紛亂裡那一個吻,都臉紅起來。
他們搭次日的輪渡回了南京,兩人也沒有座位,站在甲板上,清冷的江風陣陣吹來,卷著葦絮蘆花。
他們倆在彼此的眼裡瞧見自己,滄桑得竟要不認識自己了。
所有甲板上的人都沉默,那沉默是為淞滬抗戰的死難者致哀,也是為自己致哀,哀哭前路茫茫的生計;那沉默裡也是一種盼望和喜悅,是為自己盼望和喜悅,因為活下來就有指望,無論如何,人總要活下去。
金求嶽在甲板上想,電視劇裡的民國都是一塊兒一塊兒的,你儂我儂的瓊瑤劇,去上海拍;諜戰和打鬥戲,去重慶拍;大族世家的宅鬥,去北京拍;旖旎的幽深往事,去香港拍——這時代是金粉世家,也是暗算和風聲,是京華煙雲,也是花樣年華,他看過那麼多電影!隻有抗日神劇才去那些山溝裡拍,取景都要取外景的,嫌影視城裡花費高。
而它們現在真實地交織在一起,前一夜還是燈紅酒綠,今日就是炮火硝煙。人的意誌真頑強,也真麻痹,順江而下,遠遠地看見南京了,南京依然籠罩在繁華之中,那一片冬日江麵的寒水煙波,後頭是無限的生計匆忙。分開煙水,南京好像遺世獨立地張開綺羅袖子,把這一船的難民溫柔羅下,也羅下他們滿腔的心事和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