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立約(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1410 字 2024-03-05

石瑛聽說金求嶽要見他,起初有些猶豫,權衡再三,他還是選擇接見。

這位傳言中金家真正的主心骨,現在就坐在他麵前,看上去並沒有風傳得那樣溫文儒雅,卻也不像流言所說的一般瘋瘋癲癲。

金少爺看上去是個隨性落拓的人,見麵連寒暄也沒有,開門見山便說:“石市長,這麼晚了,我們不扯閒話。我的條件很簡單,金家在南京市內的所有財產,繳納充公,但希望石市長你能網開一麵,留下句容的老毛巾廠,也給我留一份周轉的資金。”

他的傲慢反而讓石瑛躊躇起來。

這是王靜琳教給金求嶽的東西,金求嶽的性格從來粗野,王靜琳很希望他能彬彬有禮,堅持了十幾年,等來的隻有放棄。但在商場上,這個女強人教導他的兒子:“如果彆人都講道理,那你就不要講道理,胡攪蠻纏是最嚇人的。”

她離開南京,沒留給兒子什麼好貨,隻留下一身暴發戶的蠻橫,偏偏卻能震懾一群斯文要臉的下屬。

這種震懾隻是一時的,副總們很快就看破了金求嶽的外強中乾。但對此時此刻的石瑛而言,他反而要琢磨,這個遊走在政商兩界的闊少,連起碼的禮貌也不肯講,是否真有什麼底氣。

石瑛挑挑眉毛,不禁微笑起來:“金少爺,你和國民政府談條件嗎?”

金求嶽也跟著笑起來:“是有點兒不上道,但我有我的說法,石市長你聽過一句話沒有——一刀切是死錢,錢滾錢才能生錢。現在上海在跟日本人打仗,國軍也缺軍費吧?”

這話刺中了石瑛的心,石市長立時沉下臉來:“金少爺,國難當頭,有些話不可亂說。拿抗戰做幌子,要挾政府,這個罪名不是你擔當得起的。”

金求嶽拍拍他的肩:“彆激動。石市長,你看我臉上的傷,我是剛從上海回來。”

這個沒什麼好說,他一進來石瑛就看見了,剃了個光頭,還有燎傷,額上頰上,儘是大小傷疤,紅紅紫紫塗著藥水。

金求嶽摸摸光頭:“我親身經曆一二八轟炸,日本人跟我們血海深仇,我在上海也試著參軍,但沒人要我。”

這話說得坦蕩,兩人都笑起來。

石瑛搖首道:“難得你富貴出身,居然也會臨陣參軍。”

不同於剛才,這是真心實意的笑。

笑了就好,這是感情拉近的節點——金求嶽帶學姐副總參加過許多次商業談判,說是他帶學姐,其實是學姐帶他。會談的第一要素,無非是取得雙方的情感拉近,下一步,就是達成利益共識。隻要這兩點能夠雙方一致,那麼談判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這些他早就學會了,隻是學姐把持著海龍,從來不許他單獨談案子。金求嶽心裡明白,她野心膨脹,但他舍不得和學姐撕破臉。

學姐畢竟對他不錯,這些年也教會他不少事情。自己當年還是太重感情,害怕僅有的幾個朋友也離他而去。

隻是他從沒想到,這些本事有朝一日會成為他穿越的外掛。

“今天捐出的財產隻是一部分,隻要石市長肯給我機會,每年政府都會得到一筆來自民間的愛國資金。”

這話說得很好聽,石瑛看住他:“錢從哪裡來?”

求嶽聳聳肩:“就從你留給我的句容廠。石市長,錢拿走,可以直接花,商行和工廠拿走,就要另外找人來管理,你覺得蔣主席會交給誰?宋子文,還是孔祥熙?”

石瑛不料他直提孔宋二家,臉上又有些難看起來。

這是露生提點金求嶽的情況,工廠被沒收,多半流入孔宋二家之手,但吃進去的錢,宋子文肯不肯乖乖吐出來,那就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

更重要的是,這筆功勞,不會和石瑛發生太多聯係。

金求嶽舔舔嘴唇:“有一個很光彩的辦法,叫做合營企業。”

“……怎麼說?”

“簡單,句容廠受政府監督,每年的盈虧我自負。盈利部分,我按比例上繳國庫,至於比例多少、怎麼支配,就看石市長的意思。”說著他又笑起來,“當然,我個人的意思,是希望支援軍費。抗戰艱苦,東北還等著收複失地,我不信這個錢沒人要。”

石瑛聽得入神。

金求嶽沉著道:“把句容廠作為示範基地,如果咱們這次合作成功,你還可以把染廠再交給我,我保證給你年年開花。”

石瑛的茶杯在空中停了許久,這一刻,放下來了。

金大少是歪打正著,自30年開始,民國政府就在推行合營政策,他自己以為是新世紀概念,其實早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就已經在試水,不過結果當然是不成功。對於石瑛來說,金家這點破錢能有什麼用處,他也並不覺得一個毛巾廠能翻出潑天的浪。

但這是一個舊勢力豪商拋出的橄欖枝,也許它將成長為國民政府合營政策的良好範本。這對他的政績是個巨大的誘惑。

要說不動心是假的,而他還在猶豫。

“金少爺,你近兩年都在家中養病,商場上的事情,恐怕不如從前遊刃有餘。”

這種激將法對金求嶽沒什麼意義,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當成廢物,而他現在有作為爽文男主的底氣。

他摸摸腦袋:“行不行,試試就知道。一個句容老廠,收上去算不了什麼功勞,但留給我,會給石市長你帶來更多好處。”他按捺住心虛,向石瑛笑了笑:“我做生意的本事,石市長應該聽過說。”

這是真正的狐假虎威,過去的金少爺,縱橫商界,人人皆知,威名在前,石瑛也要計較三分,他怎會猜到眼前的金少爺是個大草包。

石瑛半晌沒有說話,隻是點起煙來,一支接一支地抽。

“你這辦法不是不可行,”他說,“但金老先生是因為囤積居奇下獄,財產原本就應充公,現在你說成是捐獻,這一節讓我如何解釋。”

“我爺爺是被冤枉的。”金求嶽站起來,“秦燁想害我爺爺,南京城都知道的事。石市長如果不嫌麻煩,可以去派人找秦燁的女兒,她會為我作證。”

賭一把,就賭秦萱蕙會跟她父親反目。金求嶽沒有時間內疚,他欠秦萱蕙的,以後總有機會報答。愛情是給不了,但他可以幫助秦萱蕙離開那個惡心的家。

秦萱蕙應當出國去,去接觸真正的新思想,新世界。金求嶽打算借石瑛的手,救出被軟禁的萱蕙,再送她出國,躲過國內風雨飄搖的十幾年。

“石市長,隻要你肯幫我,封掉的廠子和礦我一概不要,前麵我們說的事也全數照辦。隻要你能還我爺爺清白,我保證說話算話。”

這是公然行賄,賄賂的是整個國民政府。

石瑛顯然被震動,金求嶽搬出的證人,偏偏是秦燁的女兒,此間關係複雜微妙,他一時難解。他盯著金求嶽的眼睛,許久才說:“此事乾涉甚多,我需電請汪院長首肯。”

他答得很巧妙。

石瑛並不打算再拿這件事去煩蔣介|石,而是選擇繞道求助於剛上台的行政院長汪兆銘。從行政權力而言,他的流程無懈可擊。而其中晦澀關節卻非金求嶽所能領會。

如果是真正的金世安,以他善度人意的精明,或許此刻已經起身致謝,而金求嶽沒有說話,他有些失望。

石瑛並未像他希望的那樣有擔當,顯然也不具備更多野心。金求嶽並不是真正的金少爺,拿捏人心的功夫,他隻能走到這一步。

他這時才鞠了一躬,雖然鞠得不周不正。

“謝謝你,石市長,謝謝你願意聽我申訴。”

石瑛亦滿懷心事,淡淡起身相送。

這個案子,也許將關係到他畢生的仕途。上海戰事激烈,蔣|介石根本不會多花心思來關注幾個商人的爭鬥,哪怕他們是國都的豪商。

成敗隻看汪兆銘怎樣權衡。

結局會有兩種不同的走向,要麼,汪兆銘會借機收攏人心,將這件事輕輕放過;要麼,他會拿這件事來大做文章,連同石瑛一起,以儆效尤。

三天之後,金求嶽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國難當前,既有慷慨為國之心,不可陷清白於汙詬。此事交蘅青(石瑛表字)慎重處置。”

汪兆銘沒有為難石瑛,他剛剛上任就被一二八打了一記耳光,現在他希望得到人心的支援。連帶著秦燁也沒有被深究,兩邊各罰了一筆款子,回家了事。

蔣介|石在數月之後才風聞此事,也隻是一笑了之。

張靜江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蔣|介石畢竟是個梟雄,不會囿於舊怨之中。32年的春天,他忙於戰事,幾個商人的微末齟齬,對他來說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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