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隨引客的沙彌在客室裡坐了,其時正是開春時節,春雪給棲霞山中添了清爽凜冽的氣味,更兼院中早梅初綻,梅香淡雅,夾著菩提清幽,不必風送,是染在蒲團僧榻上的清心明淨。又聽晨起的僧人灑掃庭院,竹枝掃帚拂過碎雪,遠遠地敲著木魚念功課的聲音,都伴著熹微晨光,籠罩在幽靜的客室上。
小沙彌上了素膳點心,山藥桂花二色糕,並一個貼了山楂的豌豆黃,都是剛蒸出來的,騰騰還冒熱氣,兩碟素炒,是孟宗筍和爆汁茄子,又有一個榅桲拌梨絲,權當爽口冷盤,佐餐不過是粳米素粥,沒有彆的添頭。
露生點頭道:“地方真好,齋也是用心了,到底是出家人,不講趨炎附勢,往常必是如此待太爺,如今也一樣待你。”又見金求嶽隻是大口扒飯,無奈又好笑,給他摘了嘴上的糕餅渣子:“我說話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啊?所以快吃啊。”金總點點盤子:“馬上涼了,哎你彆說燒頭香還真他媽費勁,我真的肚子餓了。”
黛玉獸是貓進化的嗎?就吃兩口!
露生氣得笑出來了:“你是個沒有心的人!我是叫你待會兒去謝謝住持,彆一撂蹄子就下山去了!”
金求嶽停住筷子,又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說話又像那個什麼……”
露生捂他的嘴:“阿彌陀佛!菩薩看著!你仔細嘴上長個疔。”
金求嶽道:“阿彌什麼陀佛?我是說你像我媽。”
露生:“……”
金求嶽:“哎!錯了!彆掐耳朵!”
兩人正鬨著,誰知簾子一掀,真進來一個大和尚,樣貌清瘦,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得道高僧。進來排場還很嚴謹,跟電視劇似的,先呼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那兩人慌忙停了手,倒像早戀的小學生給老師抓住了,東西也不敢吃了,都站起身來,也把爪子對著,行一個佛禮。
眼前這位大師穿得很簡樸,赭色僧袍,沒有袈裟,隻在脖子上掛了一串楊木佛珠,也是極平常的。隻是他通身上下都有一股安靜溫和的氣場。他進門就盯著金求嶽,幾乎是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
不知為什麼,求嶽給他看得一陣心慌。
大和尚寧靜道:“素齋簡薄,小施主還用得慣嗎?”
他叫求嶽“小施主”,這就是和金忠明是故交的意思了,金總心中慌張,嘴巴放屁:“大伯好。”
露生扶額:“叫大師。”
“……大師好。”
大和尚笑了:“貧僧法號寂然,是此處知客,小施主呼我法號就是。”
金總不敢造次:“寂然大師好。”
這法號耳熟極了,他朦朦朧朧地感覺,眼前這個人,似乎是他接觸到的第一個曆史名人。
隻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聽說過。
寂然微笑著在兩人對麵坐下,示意他們自便用餐,隻問些閒話,問金忠明病況如何,請什麼大夫,用了何藥,又問家中近來如何,貓好不好,狗好不好,就差把老太爺屋裡耗子的安都請了,求嶽覺得他說的都是廢話,虛張聲勢的,果然問了一圈兒,法師將手一請:“金少爺,可否借手一觀?”
求嶽心中突地一跳。
法師笑道:“夏天裡金老施主來這裡吃齋,原本是想請我去為你診脈,當時寺中事務煩雜,竟沒有趕得上。現小施主既然來了,請一個平安脈,也是我對得起令祖的慈愛之心。”
求嶽便伸出手去,寂然極認真地看了許久,漸漸有悲憫的神色,求嶽倒不覺什麼,把露生在旁邊看得擔驚受怕。
兩個人都覺得他不像是診脈,倒似乎是在算命。
金總腦子進水,直接問出來了:“大師,我命怎麼樣啊?”
露生拿胳膊肘撞他。
法師也笑起來:“貧僧隻是請脈,不會相命。隻是小施主既問,我有一件禮物想送給施主。”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珠串,檀木雕刻,略略能看出珠子上刻了淺淺的卍字,又有三顆紅瑪瑙的玉珠,雜在木珠子中間,一顆大些,光潤剔透,另兩個小星拱月的格式,綴在兩邊——雖然不甚精致,但古樸可愛,求嶽接過來,聞得上麵一陣淡淡的香氣,那是久在佛前供養,染上的妙火香煙。
露生輕聲喜道:“這是有造化的東西,你好好收著。”又拉了求嶽,給法師行禮。
兩人心中不約而同地覺得,這東西能保佑爺爺恢複健康,也能保佑他們句容一行順利。
金總共產主義,恭敬接了珠子,沒管住嘴,又問:“那有沒有禮物給他?”
露生:“……”
金總:“我的意思是我們倆一人一個正好湊一對……”
露生想捶死他。
法師微笑起來,撚著佛珠道:“這是隨緣的事情,有與沒有,都是一樣的。”說著,他著意看了露生一眼:“花容月貌,都是鏡花水月,施主的福氣是自己修來的,素日怎樣,往後也怎樣就是了。”
這話說得金總心裡好不受用,憑什麼隻有自己有,露生沒有?說白了還不是看在金忠明的麵子上。又聽他說“鏡花水月”,感覺不大吉利,心裡更不高興。
露生卻聽住了,仿佛懂了,又仿佛沒懂。
法師起身道:“二位施主若是誠心求福,不如再去羅漢堂跪一跪經。”
金求嶽已經乏了,想討個情侶手鏈也沒討到,哪還有跪經的心情,掉腚就想走,露生卻死拉活拉:“你怎麼不高興了?咱們再去羅漢堂跪一跪罷。”
求嶽惱道:“給我就說一大通,還有禮物,給你就兩句屁話,老子看他很不愉快。”
露生笑道:“你多大了?還為這個弄性呢?”他把手串給求嶽仔細帶上:“他是得道高僧,自然有就說,沒有就不說,我是個賤命的人,能得他一兩句話,已經很好,你怎麼小事上麵總是瞎計較?”
求嶽撥著那個手串,還是不大情願的樣子。
露生是服了他這個小孩子脾氣,辦事的時候倒還像個大人,沒有事的時候,說上房就上房,說滾地就滾地,拉了他的手笑道:“走吧!你是為太爺來的,這時候也不講孝順了,倒在這裡為了我生氣!”
求嶽忽然抬頭,朝他壞笑:“走路就走路,拉手乾什麼?”
這梗玩得騷,白露生同誌條件反射地臉紅,並且條件反射地想甩開手——甩得開嗎?人民和人民的手,拉上就彆想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