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練過武生這件事, 知道的人極少,除了買他的張老娘,就連他兩個師弟也不大清楚。外人看他嬌花一般,水嫩嫩的,恐怕多揉兩下就壞了。湯胖子也是這麼想, 覺得他一個唱旦的能有什麼本事?心中竟沒把他當做男人。誰知白小爺發了狠,既不哭也不叫,一腳踹在關鍵位置,連刀子都上來了!
湯胖子驚慌得要喊,露生揪著他的耳朵, 刀追在喉嚨上, 咬著銀牙道:“你喊?你白爺爺我還沒有喊呢。你喊一句,我就捅你一刀, 你多喊幾句,我陪你跟閻王告狀!”
這是以死相拚了, 以死相拚的場麵湯老板設想過, 不過應該是白小爺淚汪汪表演,他這裡惡笑著陪同, 誰知反過來了!又是害怕,又是生氣,露生的臉就在他臉上麵,聞著領口裡透過來陣陣酥骨幽香, 當真又是仙子又是羅刹, 這他媽想親近想了許多年, 這次真親近了,親近得都要死了!
這一口天鵝肉吊在嘴邊吃不著,真是越想越恨,他心道你那師弟水性楊花的貨色,給錢就願意,你白露生一門同出,還能是什麼好貨?又想這白老板平日在金少爺身下,還不知怎麼獻媚承歡,現在自己錢也不比金家少,無非是看不上自己罷了,一個兔子裝什麼貞潔?氣得抖著肥肉道:“白老板,做人也彆太矯情,我雖然樣貌不如金大少,也是真金白銀一片真心,你嫌錢少,直說就是,舞刀弄槍,你嚇唬誰?”
露生已是忍著淚又忍著氣,十幾年來從未受人如此汙辱,真恨不得一刀結果這頭豬。張口要罵,竟然想不出一句臟話來形容這等敗類。湯胖子看他煙眉籠恨,妙目含怒,氣得兩臉紅紅,真是怒綻桃花,不覺色心又上來,翻著眼道:“彆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你釣魚巷出來的,從小賣春,家裡養了許多婊|子,這榕莊街還不就是家開的窯子給金少爺取樂?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他不說還好,一說露生全想起來了,他八九歲的時候被班頭逼著出去端酒,看那些年紀大的跟狎客們調笑,不免也吃了許多悶虧,被人抱著坐在腿上。自那一次以後,無論班頭怎樣毒打,他死活再也不去,隻說“媽媽給我一年,我要是唱得比這賣笑的少,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張老娘見他生得確實美人胚子,往後隻怕越長越美,似乎八九歲出來是虧本生意,於是容了他兩年。沒想到他誌氣堅強,聰明又肯吃苦,真成了搖錢樹,這才免於淪落風塵。可是這種事情,說出來又有誰信?就如翠兒所說,這世上願意賣笑的人多,肯吃苦的人少,難道放著快樂的錢不賺,辛辛苦苦練功?
這是他心裡刀割一樣的暗病,生平最恨人提起此事,偏偏湯胖子不知好歹,又聽他句句肮臟,連金家也罵上了,原本就不清白,原來世人眼裡比這還不清白,連帶對自己好的人也受玷汙!
一頭熱血都湧上來,那一刻他是真不想活了。
齊鬆義要是晚來一步,大概白小爺手起刀落,南京城那天就出命案了。
露生刀都紮進湯老板的皮褂子裡了,所幸他肥胖,穿得又厚,一紮沒有紮透。門從外麵用鑰匙開開,齊鬆義眼明手快,一把搶下他的刀——沒搶動,把露生拉得跌在地上。齊鬆義轉身就喝退仆人,立刻又把門關上了。
湯胖子聽見“撲哧”一聲,隻當自己被捅了,嚇得舌頭伸出來,幾乎暈倒,露生被一拉一推,清醒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自己死了沒有什麼,要是連累求嶽,那真是萬死也不能彌補!他跪在地上,那會兒身體也軟了,心中又氣又恨,說不出話,光是掉淚。
齊鬆義見露生楚楚可憐地軟在地上,又看房裡的光景,心中早已明白。沉著臉走到湯老板身邊,看他許久,陰聲道:“你把金家當成什麼?”
湯胖子摸自己的背,一摸摸到一手絲綿,知道沒事,長出一口氣,看齊鬆義陰鷙的臉色,硬著頭皮道:“我沒有,我就是跟白老板說兩句話。”
齊鬆義又盯著他,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和顏悅色道:“說得對,您隻是跟他說說話。”
彆人湯胖子不認識,齊鬆義他是認識的,此人長年跟在金忠明身邊,外頭都說他是金忠明的私生子。金老太爺在中央醫院躺著,按理說這個私生子應該床前端湯端藥,他是怎麼也想不到齊管家這時候會來,見他不陰不陽地笑,心裡更是害怕。
湯胖子往沙發邊上挪了挪:“我來談生意的。”
齊鬆義斯文道:“正是如此,您來談生意。”
他一手提起湯老板,忽然揪住他領口,直勾勾看了半日,湯胖子渾身肥肉都顫了:“你乾什麼?你們要乾什麼?”
齊鬆義沉默地盯著他,猛然將他摔在沙發上。
“我金家雖然虎落平陽,還輪不到你這種癟三來踩一腳。彆說他是白露生,他就是一貓一狗,也不是你能動的。”他的聲音很輕,但是陰沉得挾雷帶電:“滾。”
湯胖子油汗涔涔而下,抓起帽子就逃,齊鬆義扯住他後腦:“湯老板,慢慢走,彆人問您,您怎麼說?”
湯胖子羞怒交加:“談生意!談生意!”
齊鬆義溫柔道:“如果您覺得這不是談生意,可以去跟我們少爺告狀,他人就在石市長那裡。”
湯胖子抖抖索索地摳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這裡齊鬆義站了半日,掩上門,回頭看看露生。露生掙紮著爬起來,隻聽齊鬆義厲聲道:“你殺人是殺上癮了,有了第一次,還要第二次。我金家欠你什麼,要你三番五次來害?”
露生不敢辯解,心中又愧又痛,沒有話說,眼淚止不住地簌簌而下。
齊鬆義冷眼看他:“我說錯了嗎?”
露生強忍著眼淚,縱然天大的委屈,齊管家教訓,還能有錯?唯恐他見自己隻知哭泣,再嫌自己軟弱無能,隻能低頭拚命含住眼淚。
齊鬆義沉默片刻:“今天的事情,對誰也不要說,傳出去你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辯不清。”
露生聽他放緩了語氣,心裡畏懼稍減,哽咽道:“我知道。”
“你以為我是可憐你?我是可憐少爺的名聲。”齊鬆義尖銳地逼視於他:“今天如果換成少爺,你是不是就願意了?”
露生不想他這樣說,羞得無地自容。
齊鬆義走到窗前,放下窗簾,徘徊又徘徊,冷聲道:“你要知道,人有三六九等,少爺是一時輕狂,難免動情,你和少爺雲泥之彆,不應該癡心妄想。”
露生含淚無言。
“少爺要帶你去句容,我們做下人的,不能說什麼。”齊鬆義回過頭來:“他帶你也無非是排遣寂寞,人到這個年紀,若是無情無欲,才不正常。不管對你做什麼,你心裡要明白分寸。”
他盯著露生:“你的名聲,就是他的名聲,他以後還要成家,你是狐狸也好,是妖精也好,看在少爺多年待你不薄,你就算不自愛,總要知道報恩,好歹不要毀了他的名譽。”
這番話極是嚴厲,比劈麵耳光還要辱人,含沙射影,更勝於方才輕薄汙辱。露生聽得針穿膏肓,恍惚半日,才知道齊鬆義已經走了。
茶幾放了個小蒲包,打開一看,是韓複興的鴨油甜酥,自己愛吃的。不知這東西為什麼在這裡,也不知是誰拿來的。想想湯老板來時沒拿這個蒲包,也沒心思多看,連帶湯胖子的禮物,全推到一旁去了。
他也不敢再哭,在客廳呆坐了半天,強打精神,又出來吩咐晚飯。不料柳嬸來說:“少爺晚上不回來。”
“做什麼去了?”
“說是送秦小姐去火車站。”
金總心裡是真覺得對不起秦萱蕙,倒不是在私人感情上,感情上是金少爺欠的,跟他金求嶽沒有鳥關係。關鍵自己弄得人家父女反目,救出金忠明,萱蕙儘心儘力,人家也是一句抱怨沒有。她既然不要錢,作為朋友,至少送一送是應該的。
大哥對妹妹也就這些心意了,此後一彆,大家各自努力吧。
露生聽了,也不覺得怎樣刺心,隻是苦笑。忽然見柳嬸手裡捧著一個盒子,隨口問道:“這什麼東西?”
“月姐送來的。”
“……他還要送什麼?”
柳嬸堆了一肚子的話,終於有機會了,皺著眉抱怨:“小爺,不是我說你,你還是月姐的師哥,又比他有才有貌,你看他現在混得多麼出人頭地?剛在巷口看見他,多少衛兵跟著,排場趕上少爺了!你們是又為什麼吵架?他好心好意來看你,說你不見他,可憐巴巴,叫我把這個美容膏拿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