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心裡厭惡極了,又不好露出來,推開盒子:“我不要他的東西。”
柳嬸不知他的心事,跟著還念:“你是看他現在有風光了,心裡不舒服。小爺,早做些打算,今日何須看彆人眼紅?”她見露生負著氣隻是埋頭走,不由得拉住他,低聲道:“剛月姐和我說的,說他那個司令,對你賞識極了,可惜無緣一見,願意在天津等你。”
露生氣怔了,猛然回頭,也說不出話。
柳嬸隻當他心裡活動,絮絮地又道:“你去句容我就不讚成,那鄉下鎮子,哪有地方給你唱戲?去了變成傭人了!不如去天津。月姐跟你多要好的?他也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你們兩個台上唱戲,台下一塊兒過活,這也是一個辦法——”
露生劈手摔了盒子:“都說了彆說了!還要我做什麼?要我娥皇女英,給人做妾嗎?我是個男人!今日司令看上我,明日將軍看上我,我是千人騎萬人睡的?!”一頭說,一頭哭著往屋裡去了。
哭著哭著又拽門出來,對著院子裡怒道:“少爺回來誰也不許說!他要知道一個縫兒,我明日就上吊!”
紛紛擾擾許多事情,疊在一起,叫露生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畢竟做朋友和做戀人是兩碼事,朋友隻要一樁意氣相投就足夠,戀人卻是嚴格的測試,你測試我,我也測試你,其實根本是自己測試自己,測來測去是一個不及格,都從“出身”兩個字上來。原來彆人看自己,和月生也沒有什麼不同,都是為人寵嬖,除了獻媚取寵,半點用處也無!
這一股屈辱憤恨,消弭之後又是茫然哀慟。摸摸床底下的衣服箱子,頭麵盒子,想想這些東西以後是跟自己永彆了,自己唯一得意的就是這一樣,這些東西求嶽是根本不懂的,也根本不在乎,想起他說“喜歡你”,不知他到底喜歡自己什麼?
那一晚他在房裡徘徊又徘徊,自己拿刀在自己心上割,想想自己是求嶽一輩子洗不掉的玷汙,幾乎發狂要推門遠出,可是翻覆再想,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世間險惡如荼,世人毀謗如刀,難道是一個“逃”字就能分解?憑什麼逃,又為什麼要逃?
他是頭一次生出要自立自強的心,彆人當自己汙穢,自己偏要清白。那是他連自己也不明白的一股勇氣,是為心中所愛生出的勇氣,周裕能活,翠兒能活,難道自己離了風月就不能活?望望簷上一片春雪澄淨,映著明月皎潔,邊哭邊下定了決心。因此到了第二天,想著那些平日肯嚼舌的人,一個不帶,連柳嬸也留下了。
他是不料金求嶽會把這些事情都看在眼裡,此時見問,哪裡肯說?說出來更在他麵前沒法做人。
隻是委屈這種事情,若是對方不放在心上,漸漸也就鈍了,偏偏他一腔溫柔,呆頭呆腦蹲在地上,捧著自己手問:“到底怎麼了?誰欺負你?”
露生給他輕輕搖了兩下,眼淚不爭氣地全流出來了。不是傷心,是感激他一片體貼。
金求嶽見他垂淚,不知是受了多大委屈,頭大又心疼,這他媽最難哄就是爆哭黛玉獸,慌手慌腳給他擦眼淚:“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錯,你看天天把你扔家裡,搞得我們黛玉獸很寂寞,哥哥不對,給你捶兩下吧?”
露生嗚嗚地搖頭,求嶽又道:“肯定還是有什麼王八蛋欺負你,你告訴我,我踹他!”
他越哄,露生眼淚越多,哽咽半日,抓著他手道:“哥哥,你彆問了。”
求嶽見他哭得眼睛也紅了,知道這事是逼不出來。他平時粗枝大葉的人,自己也覺得好笑,不知為什麼對上這個白黛玉,耐心居然爆棚了。想想自己這麼多年可能真是深櫃,一談戀愛老房子著火。
他也不打算再問了,想了解為什麼非要問委屈的當事人?人家要是願意說,就不會為你忍著委屈了。直接叫周裕回南京問一遍,問不出就不要回來。
周禿頭辦事能力還是可靠的。
他一聲不吭,哈士奇一樣地上蹲著,露生擦著眼淚,忍不住問他:“你要說話,坐著說就罷了,蹲在那裡乾什麼?”
金總道:“你哭起來仰視角度比較好看。”
露生含著淚瞪他。
金總搔搔鼻子:“其實我感覺自己做錯了,又不知道錯在什麼地方,本來想跪著,跪著疼,我偷偷懶。”
“……”
露生哭了半天,噗嗤一聲笑了。
求嶽見他笑了,放下心來,順手抱抱他:“就是,不哭了,來哥哥抱一下。”
露生推開他:“說了不要動手動腳。”
“來之前我們手也拉過,嘴也親過,為什麼現在抱都不能抱?”
露生往後退兩寸,擦著眼淚沉默,片刻道:“那是為你好。”
金求嶽蹲了半天,腳已經麻了,他乾脆換個半跪的姿勢,也不管露生願意不願意,結結實實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
“露生,其實有些話,我很早就想對你說。”
露生給他握著手,心中又覺妥帖,又覺萌動,臉上漸漸地紅了,不知他要說什麼,靜靜看著他。
求嶽把他手指一根一根,放在指間,做一個十指交疊的樣子,仰起頭來看他:“我這個人其實欲望很強,早就跟你說過,喜歡你,就想乾你,其實什麼姿勢我都想象過,我以前不是基佬,一點常識都沒有,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對你有衝動。”
露生聽他說得不堪,羞得要掙回手,求嶽平靜拉住他。
“你彆害怕,我不是說現在就要跟你怎麼樣。”他撚著露生細細的手指:“我知道你有很多顧慮,我爺爺對你的看法,大家對你的看法,你心裡有很多過不去的事情。再者說,太急了,你也看不出我到底值不值得托付,能不能依靠,這些問題不是你想得多,確實是我,沒有給你證明。”
露生怔怔地看著他。
求嶽爽朗地一笑:“你給我時間,我也給你時間,一輩子長得很,哥哥我到底是不是個好男人,我自己心裡也沒點B數,但是我希望你能給我個機會,我願意努力一把,哪怕過去我不好,以後我會努力好。”
他看看露生又要掉淚的樣子,嚇得趕緊爬起來:“我的媽老子就不應該煽情,又怎麼了?好的!不要哭!來哥哥抱!”
露生兩手給他握著,沒手拭淚,這淚卻和傷心毫無關係,是一片冰雪給他溫情化成春水,有情珍重無過於此,無他可酬,唯有眼淚相報。
兩人握著手,對看了一會兒,心裡都撲通撲通,要怕滿院子都聽到自己心跳聲。露生沒再掙紮,讓他抱了一會兒,含羞推他道:“夜深了,我要回去睡覺。”
金總顛顛他的手:“今天的事真的不說?”
露生搖搖頭。
求嶽見他堅決,也不欲逼問,笑著俯身道:“不說可以,那你要讓我行使一次男朋友的權利。”
露生聽他說“男朋友”,臉更紅了。
“最起碼,親一下可以吧?”求嶽巴巴地看著他:“男朋友很饑渴了。”
露生也不說話,一雙眼睛水濛濛地看著他,求嶽俯上他臉來,靜靜看他片刻,在他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吻是帶電的,分明沒有什麼糾纏,蜻蜓點水的一下,把兩人都燙得心中酥麻。露生給他緊緊擁著,輕輕吻著,臉燒得幾乎仿佛不是自己的,見他又要吻下來,想要他再吻,又怕他再吻,羞得低下頭:“說好隻親一下。”
求嶽涎臉道:“再饒一個。”
他也不由分說,托起露生的手,仿佛騎士一樣的姿勢,溫柔而克製地,吻在他無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