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孝麟中午就聽說廠裡拿到了大訂單, 心中隻是半信半疑,打了好幾個電話去城裡問,他兒子在一旁急得搓蹄兒:“爹,真得不能再真了!早勸過您老人家彆跟明卿置氣,你說你那天是圖什麼呢!”
金政遠也在一旁拉個驢臉:“我說了叫爺爺彆弄那麼大, 我看堂哥現在沒有過去好說話,那天叫人把門鎖也換了!祠堂他也占去了,咱們又不能說什麼。”
金孝麟坐著生悶氣,祠堂原本就是老大家主持,他是這兩年看著老二走了, 老大在城裡, 所以自己給自己扯個旗。連帶他老婆也埋怨他:“你吃老大孫子的虧是頭一回?他是個成精的狐狸,以前跟我們來陰的, 現在突然來陽,我就說哪裡不對!原來人家投了將軍做靠山, 那還跟你有好臉嗎?老糊塗東西!”
一頓午飯簡直沒有辦法吃, 全家老小就差沒給三太爺開現場批|鬥|會。
金孝麟氣得打嗝兒,拍著桌子怒道:“都馬後炮!都會事後諸葛亮!那前日子還不是你們唧唧歪歪叫我去‘給個顏色’?埋怨!有什麼好埋怨?股子是我的, 難道他不分給我不成?”
他兒媳婦道:“爹,您怎麼迷了?這廠子是他的,可也是姚斌管的,錢的事上還分有親無親?自然誰獻好誰得利!那個姚廠長兩麵三刀, 給你幾次虧吃, 這時候他不趁機離間你們本家親情?您人也不去, 話兒也沒有,叫那個姓姚的不費力氣得意了!”
一言提醒金政遠:“我娘說得是,爺爺,好不好,咱們去一趟,到底一家人,趁著他高興,說不定先賞我們一點也是有的。”
金孝麟好沒麵子,想想自己那天被金求嶽一通搶白,幾乎指著鼻子罵,丟人丟死了,到晚上還端著架子等他來請客,結果他媽的影都沒有,還跟姚斌喝酒去!越想越生氣,直著脖子向金政遠道:“你會說!你去說!”
金政遠怕他這個堂哥,向後一縮:“我說話又不算數,堂哥見我也沒好臉色。”
金孝麟又看他兒子:“那你去!”
金瑞禾也一縮頭:“我這一身是病的……我怕進廠子,嗆著我還要犯病呢。”
那幾個回來報信的,姨太太生的,這時候踴躍:“要不我們去說?”
兒媳婦立刻不悅了:“小婦養的,輪得到你們?這是嫡長房的事情!”
三老太太給弄得煩躁無比,生個兒子原本不弱,六七個姨太太搞成廢人了,家裡這麼大的事,這些嫡的庶的還在這裡瞎鬨!把金孝麟又拍又打:“都是你個老東西混鬨事!他們拙口笨舌,會說什麼?明卿橫豎還是給你麵子的,你就去一趟吧!”
兒媳也勸:“再晚去,怕姓姚的不知說多少壞話。”
金孝麟想了又想,到底麵子不如錢重要,厚著臉皮,帶幾個家人往廠裡來。他老婆說“你帶一個禮去”,金孝麟漲紅臉道:“他是我晚輩又晚輩,我還給他送禮呢?往年大哥回來,都叫我們去拿禮物,這孩子沒有教養,怪我侄子死得早,沒爹媽就是這樣!”
說歸說,到底摳摳搜搜,帶了一個貼金假琺琅盤子,裝一個枕頭麵改的紅綢包袱,自覺這禮很重。幾個人走到廠房門口,見裡麵熱火朝天,燈燭通明,果然傳言不假,心中更喜,揣著盤子問門房的人,都說“在織廠二樓監工的屋裡”。
金孝麟存個心眼,恐怕姚斌說什麼壞話,躡手躡腳地溜到門前,正聽姚斌在那裡嚼他的舌根。金孝麟恨道:“聽見沒有?快回去叫大奶奶做一桌菜,我來請明卿去家裡宵夜!這個惡徒把明卿都帶壞了!”
這時候他也不說明卿沒教養了,教養一定是有的,壞的絕逼是姚廠長。
又聽金求嶽笑了幾聲,好像沒當回事的意思,三老太爺心中寬慰,喜得就要推門,誰知裡頭傳出個婉轉聲音:“張軍長的訂單你是不要錢的,打什麼秋風?”
金孝麟呆在原地,真是霜雪澆頭!他在廠裡三成的股份,年年就指望這個錢發財的!往年雖說是少,好歹有錢拿,這禿頭侄孫子是什麼意思?做賠本的生意跟張治中獻好?這是要把他們老家人的命拿來媚上邀寵了!
早知道這個糟孩子是不能指望的!
三老太爺勃然大怒,提起老腿當門怒踹,破口就罵:“喪儘天良了!這廠子還剩幾個錢給你浪!這是你一個人的家業?這是大家的公產!”
屋裡人都吃一驚,紛紛站起來,唯有求嶽坐著不動。
金孝麟見訂單就擱在旁邊高幾上,手腳顫抖,奪過來看,看一眼幾乎腦漿擠出眼睛來,四萬塊!四萬塊!四萬塊他不要了!還要折棉花!
幾個家人見情勢不好,抱頭就溜,趕緊地回去通風報信。這裡露生見金孝麟抓著訂單,也不顧身份臉麵,劈手奪回,就地跪下:“三太爺看清楚,這雖是不要錢的單子,上頭可是張將軍的印信石市長的文簽!若是弄壞了,如何交待?”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金孝麟看見他了,“不要錢”三個字簡直二次暴擊,見他嬌滴滴地仰麵捧著文書,心中惡氣不打一處來,彆人不敢打,下人他還不敢嗎?當時抓起盤子就往露生頭上砸:“你算什麼東西!明卿都是給你調唆壞了!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
求嶽一把鉗住他手腕:“小爺爺,你乾什麼?”
盤子被他擲飛出房間,直飛到樓下,發出尖銳的碎裂聲。
“我打這個下流東西!他憑什麼問著我?”金孝麟被抓得一陣劇痛,抬腳又踢:“騷兔子!賤人!”
露生躲閃不及,吃他一腳,手裡死死地護住單子。金孝麟還要再打,樓下廠門洞開,丁廣雄一聲不吭,十來個人奔上樓來。場麵活像黑道港片,丁老大騷得飛起,樓梯都不走,從下麵飛簷走壁,連爬帶攀衝進監工室,隻吼一聲:“誰想死?!”
一群人把屋子擠得水泄不通,翠兒也疾奔上樓,護在露生身前:“反了天了!這是不把本家放眼裡了!”
露生在人群中向求嶽身邊姣怯怯地退,一手拉開求嶽,輕輕攥住他的手。
極隱秘地,他將手指在求嶽掌心裡飛速比了一個花數。
大家怒目相視,姚斌一句話沒有,在旁邊黑臉站著。此時樓下雖然機器聲嗡鳴吵嚷,工人都聞樓上摔東西罵人,漸漸住手,圍在下麵議論。
求嶽站開兩步,先問露生:“踢疼了沒有?”
露生搖搖頭,手裡暗暗又比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