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大媽屬於比較可怕的那種媽,一看你的小夥伴,不動聲色,笑嘻嘻的,還給端西瓜,完了之後問你,作業寫了多少?補習班報沒報呀?考試多少分?你媽電話多少?
救命啊!
套路基本都一樣,齊鬆義在家裡十來天,上午跟著求嶽去廠裡,有時也跟周裕去鎮上。因為近兩百號新員工的宿舍你得安排,廠區肯定不夠住,又去鎮上找了幾間乾淨房子。人口增加,食堂也要加人,因為工廠裡現在多一個午飯的福利,要從鎮上招兩個廚師。
等下午的時候,齊大媽就來問作業了。
語文數學哪一樣都彆想跑,齊大媽從丁廣雄開始訓起,他聽說少爺去上海送貨的事情,丁壯壯顯然辦事不力,護主無能,最後還是讓斧頭幫送回來的,這個考試不及格。齊大媽對著丁老大語重心長:“丁兄當年名震關外,何等威風,怎麼現在全無主意?少爺如今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他說隻帶兩個人,你就讓他帶兩個?金家沒有敗落到這個地步!幸好他是沒有觸怒王亞樵,此人殺人不眨眼,若當日一言半語不合,你我如何跟太爺交待?”
丁壯壯沒得話說,沉默挨熊。
齊大媽又對周裕開炮:“周兄跟我一樣,都是金公館出來的。雖然你比我來得晚些,太爺少爺都當你是能辦事的。你就看著少爺隻用八個丫頭?這裡不是榕莊街的小院,是金家老宅,迎來送往,多少客人,丫鬟仆婦連門都站不滿,端茶倒水,叫白露生動手,連你自己也端上了,家裡缺這兩個錢?”
周裕抓著帽子,心裡崩潰,這也不能怪我啊,少爺的主意!
齊鬆義見他皺著臉,溫和道:“好,就算是少爺的主意,約束下人,是不是你我分內之職?”他目光一掃院子裡嗑瓜子兒嬉笑的丫鬟:“和農家村院有何分彆?這是書香世家的門風?”
周管家心道哥們你可醒醒吧,現在能有農家樂標準已經很不錯了,要都按照少爺的規矩,我們家現在已經成菜市場了。
齊鬆義訓完丁又訓完周,把溫潤的眼睛看了一遍翠兒,也不說話。
翠兒同誌防禦力太低,不用開炮就死了。
翠課代表慌忙把頭上的花也摘了,小紗襖也換了,鑽進前院拯救無知的同班同學:“彆磕瓜子兒了!齊管家要發火了!”
大家挨了一頓訓,每個人頭上都是一堆包。露生坐在屋裡,心裡憋了一股氣,家裡現在是他說話,齊鬆義分明句句都是說他理家無道。想起他之前在榕莊街說的那些話,真有顏麵掃地的羞憤。自己坐在這裡又不能代為分辯,氣得埋頭抄賬。
齊鬆義隔著窗子,看他一會兒,慢慢走進房裡來:“你在抄什麼東西?”
露生不敢鬨情緒,規規矩矩地站起來:“廠子裡的賬。”
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他的身份沒有資格看賬。
齊鬆義幽深的目光落在賬本上,良久,柔聲道:“拿來讓我看一遍。”
露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正榕莊街他已經汙辱了自己一次,自己和求嶽在句容有失分寸他也都看見了,要說什麼就讓他說去。誰知齊鬆義是這樣的綿裡藏針,有話也不明說,露生按捺不住,豁然站起道:“我算賬也是少爺親手教的,齊管家瞧不起我可以,犯不著瞧不起少爺。”
齊鬆義有些怔住。
露生原本是怕他的,自知出身肮臟,是依附金家才能生活,見了他自然似老鼠見貓。隻是來句容這段時間,心境漸漸改變,這裡一柴一米,都是他和求嶽親自主張,工廠開張進貨出賬,也都是他和求嶽一起努力,兩人披星戴月,出生入死,自問坐在這裡是問心無愧,憑什麼還要叫齊鬆義看不起?
因此齊鬆義尚未說什麼,露生自己乾脆把話挑明:“齊管家覺得我理家不善,大可以直接來說我,何必拿彆人作筏子,指桑罵槐呢?”勉力又勉力,把語氣放溫柔:“丫鬟們說笑,是我允的,丁大哥兼顧廠裡的事情,也是我問過少爺才拿的主意。我在人前,是有些失禮,這是我的不對,齊管家今天要教訓,隻管教訓我,我聽著就是了。”
齊鬆義見他溫柔裡藏著桀驁,也不見怎麼生氣,默然片刻:“少爺病得失了方寸,這樣驕縱你。”
他不說這話還好,露生就聽不得彆人說求嶽的不是,原本是柔聲相向,此時語氣也帶刺了:“恕我說一句犯上的話,少爺當年不生病的時候,齊管家是不是也在背後這樣說他?”
“……”
“您無非是見他生病,性情比從前寬和,覺得他現在軟弱可欺是不是?”露生越說越惱:“齊管家,我敬你是跟著太爺的人,所以你的教訓,我們垂頭聽著。但你要是冒犯少爺,我也不能跟你善罷甘休,既說彆人要講尊卑,請你自己把尊卑放明白!”
齊鬆義望著他,半日才道:“想必你是爬到床上去了。”
露生就知他要說這個,心裡屈辱極了,不由得脫口而出:“我在他床上怎麼樣,不在床上又怎麼樣,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就在一起了又如何?!”
“金家隻有他這一個孫子。”齊鬆義厲聲道:“你要狐媚他一輩子不娶妻室?”
露生含淚怒道:“未敢指望一輩子,他願意和我好一年,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一年,願意跟我好一天,我就死心塌地跟一天。少爺憐我滴水,我自然湧泉相報,齊管家也是讀書的人,何必把人情二字看得這樣肮臟!”
說罷,他也不理齊鬆義怎樣,憤然擲筆,擦著淚去了。
這一晚求嶽回來,露生也沒跟他提起這事。隻是躺在床上,心中起伏,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齊鬆義白天未必是針對自己,自己和求嶽玩瘋了,隻顧著生意,家裡是有些不成樣子。要不是齊鬆義惡言相激,自己也不至於說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
可是誰又能拘得住衷情踴躍的一顆心呢?
他在床頭呆坐到半夜,隻怕齊鬆義回去要跟金忠明告狀,想去認個錯,又不知錯從何來。兩情相悅,何錯之有?可偏偏是兩個男人兩情相悅,這已經是千錯萬錯。無情無緒地起身披衣,踱到院子裡。
誰知齊鬆義坐在花樹下麵,托著一塊綢料發怔。
齊鬆義聞得腳步,微微回首:“怎麼半夜不睡覺?”
露生不知該說什麼,囁嚅道:“齊管家也沒有睡。”
齊鬆義看他一會兒,並不提白天的事情,舉目望著夜色中海棠搖曳,把綢料放在身側的石凳上:“蘇州帶回來的,你給少爺做件春衫罷。”
露生覺得他神色很是寥落。
他夜色中仰首的模樣,儒雅又溫潤,竟教露生心頭激靈靈地一痛,是陳年的舊疤忽然被揭起來。熏熏然晚風把人心吹得飄飄蕩蕩,把一地海棠也吹落,一地紅英。露生是此時此刻才發現,齊鬆義,原來很像金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