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說“你答應我”,不敢問,又怕羞,默不作聲,叫他牽著騾子,緩緩上山。
兩人跋山涉水地隻撿野路走,一路上但見牧童騎牛,田間梳秧,柳暗花明,走到山腰一帶無人的清溪處,求嶽坐下來,遞給露生兩封信,說:“念吧。”
露生和他並肩坐在如錦春草上,綠蔭委地,就在這一片綠蔭裡,接過兩封信,展開第一封,字跡龍飛鳳舞,上寫著:
金小友惠啟:
前日得小友金線毛巾一條,已叫收下。物甚粗糙,實感情意,最可嘉獎乃是“精忠報國”四字,大丈夫為人,當以此四字勉勵終生。唯來信中說此物是“精忠報國plus”,後麵洋文不解是何意,做生意應腳踏實地,不要弄這些花哨東西。
吾曾與小友在黃浦江立誓,必斬白川義則人頭,以祭我萬千誌士英靈。此言今日踐諾,白川身首分離,死無全屍,雖如此猶不解我恨。來日必赴倭人彈丸島地,儘殺他滿門妻小。
吾言有成,小友亦有成,不可自得於一時勝利,須勵精圖治,克進克取。國之根本非戎馬也,乃生息也,國之大計非乾戈也,乃民生也。叔放浪江湖,自命為俠,商貿事務實不通曉,無從指教,唯有勉勵。小友大智若愚,萬勿囿於財貨,要將此良才惠民生以報國。
後麵大概是想了又想,加了一句:
祝生意興隆,大吉大利。
最末署著王亞樵的表字,王九光。
王亞樵言出必行,4月29日,日軍在虹口公園舉行“淞滬戰爭祝捷大會”,王大佬派出刺客,將侵華日軍總司令白川義則當場炸死。
死相想必很難看。
露生又打開另一封信,裡麵是一份文書,江北染廠的文契,另附支票一張。最底下是石瑛的信箋,公文蓋著印章:
聞君商品銷量甚佳,實可慶賀。賬目審慎經兌,共得款拾陸萬貳仟柒佰壹拾元。安龍廠所得拾壹萬叁仟肆佰柒拾元,已附支票在冊。餘肆萬捌千陸佰柒拾元,市政廳納為軍需款項。此筆義款,將擬交張文白治下駐南翔八十七師。
八十七師即張治中麾下王敬久師,露生想起陶副官,連連頷首:“王將軍與蔣將軍一樣,都是忠勇愛國之士,報紙上也說他的八十七師是抗戰主力。此事石市長當真妥善用心。”
又有一張白箋寫著:
前日電詢之山東人士陶嶸崢,今已有消息,戰中損一耳一臂,截肢一足,所幸者性命無虞,現在湯山軍醫院療養。
露生念一句,求嶽便喝一口酒,也向溪河裡澆一遍酒,兩封信念罷,已經喝得醉眼朦朧,露生見他沉默不語,知他心事,自己擦擦眼睛,才發現淚把臉頰打濕了。
暮春的太陽透過樹蔭,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唯有一行清溪奔流東去。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從二月十六日至今,整整八十天,求嶽覺得自己像經曆了一生那麼漫長,而它日月輪轉、晝夜無休,短暫得又仿佛隻是一瞬間。這八十天裡,他們奪回了句容廠,賭贏了淞滬的勝利,以一場家國同運的博弈,完成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熱點營銷案。它真的打響了一個品牌,屬於他們自己的品牌。
也許不會被載入史冊,但金求嶽想,它會被經曆過的人記得。
在那之前,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也從來沒有親自參與過任何營銷的策劃,他被母親和學姐相繼挾持著過了十幾年,雖然身為集團總裁,但從未在任何一個商業案例上有過自己的主張。
金求嶽抱著酒瓶,忽然哽咽,過去的二十幾年,連他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真是個廢柴了。
露生見他神色動容,輕輕握住他的手。
求嶽把酒瓶丟了,轉身抱住他,他把他按倒在草地上,露生知道他是喝多了,沒有掙紮,溫順地,他也倒在芳香的春草裡,兩手情不自禁地環上他的脖子。幕天席地,是一個你情我願的姿勢。
聽見他啞著嗓子說:“露生,我想親親你。”
這句話是告知的、不是請求的,因為沒有給他留下思考的餘地,他自己也沒有心情和力氣去抗拒和思考,他聞見他呼吸裡噴薄出的濃鬱的酒香,把兩個人都熏醉了,心醉神迷地朦朧相看,像有什麼人推著他們,越靠越近,嘴唇落在眼睛上,眼睛像花朵,嬌羞地閉攏了,落在鼻尖上,呼吸也停止了,落在嘴唇上,是一陣纏綿的,要湧出眼淚的親吻,像一陣溫熱的春雨。
他覺到他的手在解開他的衣服,心裡不由自主地害怕,但是抵不過顫栗的酥麻。他整個人都軟下來了,除了“哥哥”兩個字,什麼也說不出來。春雨落在他額頭上、耳朵上、頸子裡、肩膀上,伴著滾燙的春風,把他的腰箍緊了,遠遠近近的林木裡,百鳥歡騰,把兩人急促的呼吸都遮掩住。
他內心全是順從的、溫柔的、等待被占有的情緒,隻是求嶽埋頭在他胸前,忽然不動了。
露生先是怕羞,軟綿綿地閉眼不動,過一會兒覺得不對,把求嶽輕輕晃一晃。
“哥哥。”
求嶽無意識地抱緊他,好像抱緊一個甜美的春夢。
“……”
——這傻子居然醉得睡著了!
露生哭笑不得地坐起來,拍拍求嶽的腦袋,聽他醉眼迷離的囈語:“露生,我好高興。”
“哎,我知道。”
“我們贏了。”
“是贏了。”
“我都做到了。”求嶽稀裡糊塗地說夢話:“你看見了。”
露生聽見他聲音裡是含著孩子一樣的淚意,這麼些天,他是真的累了。
露生緩緩抱住他,讓他把臉貼著自己的胸脯,這裡足夠柔軟,也足夠溫暖,能讓他做個好夢。羞恥和狂亂都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淨的、近乎揪心的溫存。他第一次發現,金求嶽原來很自卑、很脆弱,一個人在彷徨著,但是也勇敢著。
他抱著他,仿佛是花朵托著一個蠢蜜蜂。輕輕地,他把求嶽的手和自己的手扣在一起,在他額頭上無聲地親了又親。
他覺得他們好像都長大了一點。
兩個杏子打下來,是鳥在枝頭啄果子。
仰頭看看,原來是好大一株杏樹,心想今年沒有辜負春光,隻是辜負了杏花,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春光從來短暫,可接著會是更蓬勃的夏天。他們的國家沒有倒下,堅強地站穩了,日子還在後頭,都會像滿樹的杏子一樣,總有碩果累累的一日。
露生望望枝頭的杏子,不覺笑起來。